明亮的下午
作者: 曾颖参加完一位老友女儿的婚礼,我默默流了一下午眼泪。
别误会,我和老友以及他的女儿没有什么难以与外人道的隐秘私情。这事与他们压根儿无关,他们只是为这个故事搭了个戏台而已。
最近几年,又开始密集喝起喜酒来,那些我们曾经举杯祝福着走进婚姻殿堂的同龄人生出来并被我们同样祝福过的孩子们纷纷长大,也开始办婚事。虽然他们的父辈并没完全遵照我们当年的祝福,拥有完整美好不离不弃的幸福,但并不妨碍我们把同样的祝福送给他们。
这些,不至于让人落泪。
我落泪,是因为一个女孩子,一个我直至此时也不确定认识的女孩。
婚礼过半,典礼完成,筷子也发下来了,人们开始进入自由发挥阶段,举杯的举杯,夹菜的夹菜。久不见面的亲戚朋友们,个个面红耳赤地把美好而夸张的词横空乱抛,如新人们进场时漫天抛撒的红包喜糖和花瓣,酒席现场洋溢着欢快而热烈的气息。
对这样的气场,我是不太适应的,我的头脑反应慢。我不再四处张望,而是埋头专心对付面前的一桌菜。
“叔叔……”
一个声音从嘈杂纷乱的背景音中钻出来,像一绺细流。
我没特别在意,或者说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过有人会喊我。离开家乡多年,认识我的人不多,而那些“不多”的人,绝不可能喊我“叔叔”,并且用这种怯怯柔弱的声音。他们会端着酒杯,眼如铜铃声如洪钟地直呼我的大名、小名、绰号或“兄弟”,目标是把手上那杯辛辣的酒灌进我肚子里去,以表达我们曾经的友谊或交情没变,像给汽车加油或给宽带续了费……
“叔叔……”
又一声。
这一次更清晰。我觉得确实有可能是叫我的,于是转过身去。
眼前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年龄约莫二十来岁,一副黑框眼镜架在瘦小且没化妆的脸上。她的皮肤微泛青色,有一种久不见阳光的柔弱感。
她说:“叔叔,你好!你还记得我吗?”
我想礼貌性地点头,却出于本能地摇了摇头,同时拼命地在脑袋里检索。
搜索结果是一片空白。
她已从我的眼神里知道了答案,瞬间神色黯然,但又有点不甘心,说:“我……我是红孩儿啊!关玲玲是我妈妈!”
妈妈的名字倒是有点印象,但也不清晰。应该是哪位朋友的朋友,从他们口中对她有所耳闻。
看到我的反应并不强烈,女孩有些失望。
我赶紧解释,说:“这些年吃高血压药,把脑子吃坏了,头晚看的书,第二天连名字都想不起来,请多多原谅!”

女孩黯淡的眼神这才重新明亮了起来,她说:“没关系,你不记得我,我记得你!你曾经带给我这辈子最明亮的一个下午!”
这个评价有点高哦!我凛然一惊,赶紧请她在身边的空位坐下,听她继续讲。说真的,我对人们自我认定生命中某个关键点的记忆是很感兴趣的,何况这个关键点与我有关,还带有“明亮”两个字。
她浅浅地笑了,眼镜框里升起了一丝好看的光雾。
“那是2005年,我10岁,读四年级,你带我们到鸭子河去玩,给我们在沙滩上画舞台。我们唱歌、跳舞、水,我还朗诵了诗歌……”她的神态像个小货郎,正在把篮子里的货物一件一件拿出来,向顾客解说。
“哦——”在她的叙述中,我的记忆也像“拍立得”的底片见了风,一点点清晰了起来——确实,我记忆中有这样一个下午,但我仍然没想起具体的人。她是我眼前飞过来又跑过去,满眼阳光、满头大汗的十几个小朋友中的哪位?
那天也是参加一场婚礼,流程大致跟今天差不多,先典礼,再吃饭,接下来搓麻将,下午六点再吃一顿收工。不打麻将的我,感到百无聊赖。转身遇上一个没拼上麻将桌的女士,应该是初中同级隔壁班的同学,之前在单位的联欢会上共舞过,算是熟人。她带着小孩,也觉得没地方混时间,于是提议去鸭子河边看看。其时正值初夏,天青地翠,恰好那天阳光灿烂。我点头同意。
她当即叫孩子收了作业,一起去玩。石桌旁另几个孩子,也各自收了摊跟着我们。孩子们屏声静气小心翼翼地从酒店大门出来,估计距离麻将室已足够远,便如一颗装满麻雀的焰火,砰的一声炸开,叽叽喳喳地散开去。
那时,我还没做社会新闻,没见过太多恐怖的意外,因而胆大包天,把十几个孩子都“收”了,带着他们,冲向对面的公交车站。十元车费,公交车把我们送到几里外的鸭子河边。
鸭子河在三星堆上游不远的地方,因河中常有野鸭而得名。河岸宽阔,有沙滩又有乱石,岸边长着许多的芦苇。
孩子们冲下河堤,如大锅里撒下几颗盐,瞬间消失在风景中。
女同学提醒我要注意安全,我才赶紧重新把他们收拢来,在离岸不远有芦苇作背景的一块沙滩上画了一个大圈,让他们不要冲出去。为了让他们接受这种画地为牢的管束,我将圈圈称为舞台,并做了个颇有诱惑性的阐释:“天当屋顶,地当舞台,河流与芦苇以及蓝天白云是布景,也是观众。这么好的场景,难道大家没有什么才艺想展示吗?”
孩子们热烈应和,跳舞的、唱歌的、翻跟头的、跆拳道都出来了,搞得那几个学钢琴和二胡的,因为没带乐器而抓耳挠腮,好不焦灼。最后,又有人想出权宜之计,背唐诗、讲笑话、出谜语或脑筋急转弯题,都可以当节目,只是要自备奖品。
孩子们非常投入,表演时尽其所能,当观众时也热情欢呼。整个河滩,响起一浪高过一浪的欢笑声。天很蓝,云很淡,芦苇叶很青……
那确实是个明亮的下午啊!
但对眼前这个女孩,我依然感到迷茫,不知她是那个明亮的下午中蹦跳着的谁。
我举起茶杯,提议以茶代酒,喝一杯,为那个明媚的下午。
她高兴地笑了,转身去邻桌取了自己的酒杯,与我碰了,把里面的半杯红酒一饮而尽,一抹嘴,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了一声“谢谢”,听起来很空灵,很悠长。
之后,宴席继续。刚才的一幕,如一颗小石子轻溅起的涟漪,瞬间就消失了。
这时,身旁的一位中年妇女和我搭起话来:“你可真是神人!”
在家乡的方言里,“神”有两重意思,一是“神经”,二是“神奇”。
我向大姐讨教:“何以见得?”
她说:“刚才和你说话那女孩,是我女儿的高中同学,当年是春招班的尖子生。因为一次考试没考好,她和父母大吵了一架之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再出门,也不上学了。她爸爸妈妈、外公外婆、爷爷和姐姐,还有社区干部、心理医生、老师同学、亲戚朋友中但凡有一点口才的,都来试过,就是劝不动。如今,我女儿已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好几年了,她还是那个样子。今天她能出现就很神奇,而且居然给你敬起酒来,真是神了,神了!”
这个孩子,她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啊?
我回身想再找她,想找她聊两句,或回敬她一杯。
但桌上人已散去,只有两个老婆婆在打包,一边挑选着,一边评判着今天的酒席与上个月的那桌的优劣。
之后,我依旧没有去打麻将和唱歌,而是走在乡道上,默默地流了一下午泪,为多年前那个明亮的下午……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