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娘家过年
作者: 李方
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话是说得有点儿绝情,但也是老祖辈从过往的生活经验中总结提炼出来的实情。生为女儿身,一旦穿上嫁衣,出得门去,坐进花轿,跨过火盆,入了洞房,原来的那个家,就成了娘家。所谓婆家,才是自己安身立命、生根立后、终老一生的地方。
婆家的人生,娘家的人亲。可再怎么生,一个锅里搅勺,筷子碰碗,吃过三斗黄米,也会熟得有了米汤气。娘家的人虽亲,不再昼夜相守,便日渐疏远,只有在年头节下,短暂地从家里抽出身来,走过熟悉的巷道,回到娘家深深地呼吸从小就闻惯了的味道,却不能翻箱倒柜,追鸡撵狗,疯丫头般胡整,就是娘家嫂子、弟媳端来的一杯茶、一碗面,也要规规矩矩双手接了,道声谢谢,才知道自己已经彻彻底底是个外人,是个客人,人家才是实打实的主人。
所以,除非有婚丧嫁娶的大事,平常时日,我很少回娘家去,尤其是父亲过世之后,总感觉娘家不是原来的家了,好像原来的家后面有座大山,现在把那个大山的背景移走,院子的背后显出了巨大的虚空。
但无论如何,过年必须浪(方言,走亲访友)娘家去。
结婚头三年,新女婿要走亲拜年。一辆自行车,被塑料纸缠得五颜六色,都不好意思坐,太招眼。大包小包,烟酒糖茶,骑行过去,风里都有饼干的香甜味。他不抽烟,可喝酒凶,娘家的那些兄弟子侄,挖空心思灌他,想让这个新女婿出洋相,他们好看笑话。今天东家进,明天西家出,一个正月,他能在家门户族里喝过正月十五去。好多天我都见不着他的面,不知道他晚上在哪家睡。我也被“绑”在娘家,伺候灶王爷,为前来拜年的亲戚端吃端喝,替换老妈坐着陪亲戚嗑瓜子聊天。
三年后成了老女婿,娘家有了嫂子和弟媳,他便懒了身子,不大愿意去。去了,真的也就是给两位老人拜个年,家门户族的也不去串门。这时候屁股后面也有了累赘,他往往是早上饿着肚子去,晚上塞一肚子鸡鸭鱼肉回。他以骑着摩托车,喝酒不安全为借口,滴酒不沾了。
再后来,他调动进城,两个小崽子长得枪杆高,年初二他就打发他们到乡下姥姥家磕头去,想耍多久就多久,耍腻了再回来。等我把自己家里的亲戚招待完了,消停了,正月十五回娘家看个花灯也行,二十三回去燎个疳也行,反正不出正月都是年,没人会说我们礼数不周全。
娘家妈,不嫌女儿女婿来得迟。
现如今,视频天天打,腌个菜都要通过视频让老妈指导放盐,蒸个馍都要让老妈看看“灰”(方言,蒸馒头时面里放的碱)大不大。过年,老妈还把家里夜空中绚烂的烟花拍给我看。她哪里知道,城市的烟花要比乡村的盛大百倍,璀璨夺目,震耳欲聋!
“城里不是不让放烟花吗?”老妈质疑。
“不是不让放,只是划定了一些区域。我们小区里可以放。”我给老妈解释。
“哦,我还以为你们过年可怜得连个鞭炮子都不能放呢。把亲戚招待完了,早点儿回来浪。挂了。”
不承想,前几年横竖走不成亲戚,浪不成娘家,拜不了年。幸亏手机可以打视频。除夕夜,十二点一过,就让儿子儿媳给姥姥磕头,手机上收个红包,算是压岁钱。反过来,他们又给姥姥发去更大的红包。
正月十五,我总算是回到了娘家,母女团聚。
里里外外,就老妈一人,望着屋地上堆积的礼品盒发呆。
“过了初六,人就走光了,没剩下一个。全都要上班,全都要打工,全都要上学,一天都不能耽搁。”
“你还想像过去那样子过年啊?”
“就是。你说,那时候别说吃的紧张,就连烧锅的柴火都是缺的,但是亲戚来了,怎么着也得住两晚吧。最不行,也得吃一顿饭。你看你女婿那时候来了,几天几夜不着家,喝得连家门都摸不着,一直浪到过了十五才去上班,也没见有人管。你那两个儿子,一直在家里耍,二十三疳都燎罢了,还不回去上学,也没见写过作业。现在我的这些个重孙子可怜死了,三天年都没过,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趴在桌子上写作业了,还天天给老师打卡。”
我不知道该跟老妈怎么说,只能说:“现在大人娃娃压力都大,哪像我们小时候呢?”
“那时候的人,缺吃少穿,但人对人,透着那么一股子亲热劲儿,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假,实实在在。面有香味儿,糖有甜味儿,不像现在,啥都是一股子‘电腥气’。给你打个视频,发个红包,就算是把年拜了,我成个收银员了。就是上门来的那些个老亲戚,也都打发了些我认都认不得的年轻娃娃来——开着小车,提着礼品,东西放下就走,连杯水都不喝,就像是个送快递的。你看地上这一堆,我又不开超市,还不都是过期了一扔!”
我把那些礼品盒整理了一下,归了类。大多数是牛奶和酒,还有一些时令鲜果,要拆封了尽快吃。
老妈摆手:“放着去,现在的水果也不好吃,坏了就扔掉算了。今天就咱娘儿俩,我和面,你剁馅儿,咱们包饺子,消消停停过个年。”
也是,只有吃饺子,才感觉是在过年。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