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就在岸边住 (三题)

作者: 汪菊珍

青藤上的西瓜

小时,我和母亲睡的大床靠着北边的板壁,床前摆着踏床。父亲的柜床朝西,南靠板壁,床前是窗下的房桌。夏天,月光从天井洒到房桌上,明亮如水。冬天,外面的摇窗和里面的木格子窗都紧闭,还有风从缝隙钻进来,发出嘶嘶声。

我在油灯的陪伴下,很早就睡。半梦半醒中,时常能听到父母的谈话。“工分”,听得最多,知道是生产队劳动的报酬,父亲每天记在一个笔记本上。“春花”,开始以为是一种花,后来才知道,这是春天的农作物。其间,也有父亲向母亲示好,而母亲不买账的。

“阿凤,你的绒线衫太破了,应该买件新的啦。”父亲的头靠着顶头的板壁。为和母亲说话方便,他还没有躺下。

母亲也坐着,紧靠着床栏。她喜欢睡前吸烟,用一根七八寸长的旱烟管——斑竹杆子,白铁烟锅。她吸一口,发出“嘶”一声,火光一闪。再一口,再一声“嘶”,火光又一闪。这样过着烟瘾,母亲并不说话。当然,也有可能,她对父亲的话并不以为意。

要说母亲的那件绒线衣,我实在太熟悉。只是一件背心,蜜色,鸡心领,平针。常见母亲用长长的缝被针,这里穿个漏针,那里拉个结头,整件背心好似百衲衣。饶是这样,也是我家唯一的绒线衫。

“今年我在大坟头种西瓜,卖了西瓜,一定给你买件新的。”父亲见母亲没像平时那样抢白,高兴了,说出了心头话。

“你好哉,好哉,又算未来钿啦。你的大坟头,楝树秧怎么样?本钱值出了没有?未来钿算不得的啦!”母亲的烟管不再闪亮,烟丝差不多烧光了,但她不甘心,还是使劲吸。直到发出的声音变得空洞洞的,才把烟锅对准了床头橱边上的烟缸——咚,咚!磕出的烟灰开始是红的,慢慢暗下去。第二天早上看到的,是一团浅灰。

父亲说的大坟头,是我们家的自留地,最开始我是跟了姐姐去的。姐姐背着大秋笼,我背着小秋笼。我感觉姐姐的秋笼好高,几乎比我还高。走过石洞门口,是小坟头;过了砚学漕,才到大坟头。我家的自留地近旁有条河,但河岸上的平地是人家的,我家的在中间,地势很高,远远看着像碉堡。

姐姐抄近道,爬了很多高坎,终于到顶。棉花秆很矮,稀稀拉拉的,叶子已经落光,棉桃很少,比算盘珠大不了多少。棉花朵更少,黏附着细碎干焦的棉花叶,怎么也剥离不了。没过多久,我对那些碎叶感到不耐烦了。姐姐见我不是帮手,顾自摘到前面去了。记得那天回家时,我的小秋笼里的棉花才满底,挫败感至今犹在。

第二次去,父亲带着。那天该是倒春寒,早晨的太阳照着高坡,我感到很冷。泥土米白色,板结得平平滑滑,而秧苗绿茵茵的,一丛一丛,密密匝匝。我问父亲:“这是什么?”他回答:“楝树秧。”楝树这样高,秧苗这样小吗?这块地可以种这么多楝树吗?父亲告诉我,这些秧苗不是自己种,是卖给人家的。

谁家需要这么多楝树秧呀?这样小的秧苗,长成高大的楝树,需要多少年哪?看着密密匝匝的秧苗,我当时心里想的是这个。但我没有说出来,因为看到那天的父亲不是很高兴。后来自然记起过这些楝树秧,但也没有问。再后来父亲种菜,让我到老师那里请下午第三节课的假,帮他分菜秧去。我才看到地垄边上,有一撮撮金黄色的细丝,蜷曲着,比头发丝还细。当然,这是枯死了的楝树秧。

我躲在被窝里,想着这些,没有说话,但父亲在那头又说:“嗯,一时三刻也讲不清楚,总有一天,我会收拾好这块地。”还没有说完话,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脱了衣服,钻进被窝,睡了。

母亲也脱了衣服,转身把那件毛线背心塞到我的背后,又转过身去,噗的一声,吹灭床头橱上的油灯,背朝着我,睡了。记得当时,我经常要求母亲脸朝着我睡。但母亲总是从鼻腔里发出几声“哼哼”,随即便发出呼噜声了。我听着河对岸树丛里乌鸦的叫声,闭紧了眼,不一会儿也睡着了。

我家就在岸边住 (三题)0

第二年春天,父亲开始了他的西瓜种植大业。他到处打听哪里的西瓜秧好、哪里的种子适合旱地种植,然后去种瓜出名的人家请教,西瓜种植有什么诀窍。待父亲终于买来西瓜秧苗,已是清明前后。从此,他除了生产队的劳动,早出晚归,一心扑到了那块西瓜地上。

我常常问父亲:“西瓜怎么样了?”父亲总是沉默不语。过了好长一段日子,他忽然挑回来一担青藤,藤上缀着大大小小的西瓜。这些西瓜小的和母亲的烟锅差不多,大的如酒盅那样。我把这些青藤拎过来又拨过去,发现了最大的一个西瓜,比大人的拳头还小了一点儿。

我摘了几个西瓜,投到河里玩。它们在微波里荡来荡去,竟然没有一点儿声音。父亲却铁青着脸,不肯多给我,说这些西瓜和西瓜藤嫩,可以喂猪。

青砖上的篆体字

仲秋的雨刚刚停歇,北方的冷空气就南下。我家关着排门,风还是从缝隙钻进来。外婆就着摇门口的光做针线,外公在灶屋忙碌,我正逗着小猫玩。

“阿凤娘,你女婿让我带信来,把他放在天井里的纸板箱送到大坟头去。”说话的是乔爹,他从我家自留地经过时父亲让他捎了口信。

“噢,乔爹,你刚刚在南面呀。一年到头忙,今天这样的天也出门吗?”乔爹是东河沿的报丧人,去南面的村庄,说不定是奉了谁家的差遣。

“一把老骨头,要吃总要动。哎,你早点儿让人送过去,那些东西风里吹着,看着损心。”乔爹的嘴时常叼着香烟,说话不是很利落。

“荛伯,荛伯,你听到没了,女婿带信来了。”外婆拿掉鼻梁上的黑边老花镜,转头朝灶间喊话。

外公当然听清楚了乔爹的话,但如果外婆不叫,他就当作没有听见。听到外婆发话,他答应了一声,慢慢从烧火椅上起身,顺手拿了两只前几天准备的蒲包。

外婆是小镇南面的杨家人,后来嫁到海里,前夫去世后才和我外公做了半路夫妻。他们没有生养,领了当时七岁的我母亲做女儿。我母亲十八岁时,我父亲入赘到了这个家,后来又有了我们三兄妹。这样的组合——四个大人来自不同的家庭,有时碰到事情,确实难以沟通。

像这次父亲开挖大坟头,就是由于这块地地势太高,种什么都难有好收成,实在是没奈何的举措。外公听到了风声,却坚决反对。理由竟然是,他小时给人看牛,在这里看到过几块坟砖,坟砖上雕刻着他族里的徽章,像“回五”两字。外公说,他的祖上就属小镇谢姓的“回五公”房,这墓里是他的祖宗,千万不能动它。

父亲当然不相信,说我外公看错了。——说“看错”,是我父亲拐了个弯,其实是说外公的说法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是平白无故挑他的刺。

“荛伯,你好哉啦。这个墓主真可能是你的先人,但已经过了几百年,坟头的碑牌也没了一个,谁知道到底谁在里面呢?再说,现在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一家七口全靠他们夫妻养着,多少困难你应该知道。如今女婿想平了它,像人家大园那样的种个菜卖,日子会活络多少呢?!”我外婆女裁缝出身,能说会道,外公没了反驳的话。

这会儿,外婆看见外公手里的蒲包——小镇的讲究是,与往生之人相关的仪式中,须用蒲包上的稻草辟邪——转头招呼我:“小囡,你和外公一起去。”打小,我是外公的跟班,但这会儿太阳快要落山,还让我出门,意外。

石洞门口往南的稻田上,正飞着一群寻觅剩下谷粒的麻雀。小坟头的沟渠里,流动着大义桥泵站那边流过来的清水。砚瓦漕池塘边的柳树下,吊着一只死猫。它黑灰相间,很像我家那只死去之后外公拎出去的。只是这只猫的脖颈很长,好像要从那根绳子上掉落下来了。

大坟头就在眼前,外公却不往前走了。他把蒲包交给我,说他在这里等着。我吭哧吭哧地爬上去,看到的情景是我一辈子也难以忘记的。

高高的大坟头自留地,这会儿已经给挖了个底朝天。爹爹在坑底,用铁耙轻轻掏挖着一个长方形的坟廓。坟廓只剩下一半,但那几堵剩下的墙依然笔挺,一点儿也没有因为父亲的掏挖而变得歪斜。哥哥站在坑边,时不时接住父亲抛上来的坟砖。这些砖头也没有走样,四四方方的,砖块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砖头太多,坑边不够放置,哥哥把它们排列到几步远的地方。“爹爹,爹爹……”我的视线落到了哥哥那里,忽然发出了害怕的叫喊,因为我看到了很多人骨。

这里很少见到骨头,见到也是白色的,指甲大小的一片。而这次见到的,几乎都是深灰色,长短粗细的一大堆,真的太可怕了。

爹爹这才听到了我的声音,往上仰起头,大声骂道:“你来做什么?家里的人都死光了吗?回去,赶快回去!”

“爹爹,我把蒲包放在这里。外公在下面等着我,我马上回去!”

“蒲包,哪里来的蒲包?”爹爹的声音低了点儿,不再像刚才那样愠怒了。

“前几天外公做的呀。”

“知道了,天马上暗了,你们赶紧回去!”父亲知道我胆小,怕我看到了这样的场景晚上做噩梦,所以才这样紧催着我回家。

然而,接着我看到了另外一边躺在垄底的几个头颅,比农药666口袋上看到的更加可怕。

“爹爹……”我颤颤抖抖地叫着,吓得说不出话了。哥哥见状,赶紧过来,搀住我的手,把我送到了外公那里。

这天晚上,我们全家等着爹爹和哥哥吃饭,但怎么也等不来他们。后来,哥哥回来,说爹爹挑着那两个蒲包去山里了,让我们先吃饭。

爹爹回家时,全家都睡下了。母亲坐在床头,一直吸烟。好不容易听到摇门的声音,也听到他去了灶间找吃的去了。他终于进了房里,没有开灯,管自睡下。

“今天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听说长毛(太平天国军队)在那里掘过的。”

“这个坟确实是大户人家的,一层又一层,深不见底。可能有几拨人倒腾过了,里面一塌糊涂,却不见一点儿值钱的东西。”

过了几天,爹爹和哥哥把那些砖头挑了回来,堆放在灶间的后门口,后来用它们重新修了猪圈。

我跟着外公去喂猪,真看到几块青砖的顶头裸露着同一个字。当时我刚上小学,看它很像“回家”的“回”,又觉得不像。后来才知道,那是“回”的篆体写法。

红色的乒乓球拍闹钟

大坟头平坟这年的冬天,父亲又坐在窗前,看起了他的那本宝书。这本书藏在父亲床前的长桌抽屉里,父亲每次碰到田地里的大事,就戴上老花镜,捧着它,看了又看。我小时喜欢翻家里的抽屉,知道这本书的封面上有片稻田,一个农人戴着斗笠,穿着蓑衣,赶着牛在打耙。下方几垄菜地,几个妇人包着头巾在除草。

果然,过了没几天,他就拎来一个帆布口袋。袋里是我从来没看到过的种子,浅褐色,几个棱角,很像荞麦。父亲却笑着说,这是菠菜种子,托了人才买到的。他把种子倒进一只瓦瓮,盖上箬叶,又用细麻绳扎紧了,捧到我和母亲的大床底下,说这里最安全。

第二年春上,父亲再把这个瓦瓮捧到天井里。把种子倒在案匾上,用竹筛筛出细小的颗粒,说这些不好的,只能抢去肥力。筛到只剩下颗粒饱满的,才又装进瓦瓮,同时倒进清水。还没到晚上,他已经给它换了几次水。第二天又全部倒出,晾干,然后拎到大坟头去了。

之后不久,我跟着父亲去过一次。大坟头已经比以前平坦了很多,还被整成了长而宽的七八垄。菠菜种子条状撒播,上面盖着稻草灰,灰上覆着一只只稻草结——这些草结是父亲买来种子之后,晚上做的。我翻开一个草结,看到稻草灰下面,那些种子已经裂开,露出隐隐的绿意。

过了没几天,父亲买来两个蒲筐,准备收第一拨菠菜了吧。遗憾的是,那时我已上学,因此父亲喜滋滋地挑着第一担菠菜进门的情形,我没有看到。我放学之后看到的情形是,外公和外婆坐在天井门口,正把一些碧绿娇嫩的菠菜摊在地上,扎成把子。

外公剔除菠菜根部的褐色细丝,择掉黄叶,剪去太长的粉红色根须,再一片片地把嫩得一碰就断的叶子展平,放在外婆身边。外婆接过来,摆在铺了棉布的膝盖上,让它们根挨着根,摆到一手掌的宽度时再放到与它们相对的一排上,最后将上下两排按平整,用两三根稻草把它们扎起来。

外婆的这个动作看着简单,但我一直学不来。就说第一次吧,我只是想帮着外公择黄叶,但才拿起来,它的茎秆就断了。外婆心疼极了,连忙说不要帮倒忙了。——孩子嘛,其实必须不断试错,才能品尝到成功的滋味。我就是因为打小大人什么都不让做,成了笨手笨脚的女人。

上一篇: 苏三皮滤镜:真实与魔幻
下一篇: 跟我走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