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本主义的道与德
作者: 燕燕 益海妍摘 要
通过运用文字学、训诂学等中国传统语言学知识,考释了“道”与“德”等概念的原意。“道”取象人-行,或人在行走中,而“德”则是目光直视地行走。道与德都拟象人-行以及人-行的方式。训诂学意义上的道与德不是对行为的判断,而就是行为本身。“道”是身体的结构。身因行如此之“道”即身之“德”。这也是规范性。道、德与规范性都有它们的身根起源。当人们用构成“道”“德”两字的“行”“直”之部首反观行为本身时,道与德就成为对社会行为的判断准则。这就是中国文化道德观的身根性。我们把它称为身本主义道德观。身本主义也是中国社会关系的起源。
关键词
人行之道;直正之德;规范性;身本主义;传统语言学
作者简介
燕燕,淮北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益海妍,淮北师范大学教育学院硕士研究生
道是中国文化与哲学的一个核心概念,意欲理解中国文化的质性,恐怕我们无法回避对这一概念的理解。金岳霖说:“每一文化区有它底中坚思想,每一中坚思想有它底最崇高的概念,最基本的原动力……中国思想中最崇高的概念似乎是道,所谓行道、修道、得道,都是以道为最终的目标。思想与情感两方面的最基本的原动力似乎也是道。”[1]“道”之概念重要,“德”亦与之齐肩。韩非子说:“德者,道之功。”[2]道、德一体。解开了“道”之释义,“德”之义也就随之明朗。可我们该如何释义呢?戴震说:“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词也;所以成词者字也。”[3]这也给本文的研究提示了路径与方法,我们将运用中国传统语言学行文议论。
一、道:身之行
湖北荆门郭店一号楚墓考古发现一批竹简文献,其中包含帛书道家《老子》以及儒家《性自命出》等经典。古文字学家们认为:“这批文献绝大部分的字体,包括《老子》,都是战国时期的楚文字……至少有一部分今本《老子》的材料,在公元前3世纪之前已经有文字形式存在。”[4] 《老子》简文中发现一个形同图画的古字。裘锡圭先生将考释为今本《老子》中的“道”字。“《汉简·卷上之一·行部》引《古文尚书》‘道’字或作,《古文四声韵·上声·晧韵》‘道’字引《古尚书》同,又引《古老子》,或作。”[5]郭沫若在《石鼓文研究》中将其考证为石鼓文,即从籀文到秦篆之间的过渡文字。从字形结构上看,由两部分构成:示“人”;则拟“路”。的字形所指是“人-行-在-路-上”。
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列出道的另一个古异体字,这是秦系的小篆字形结构。许慎训:“,所行道也。从辵、首。一达谓之道。”[6]须发、人脸指示人;是拟形人的脚。但是,意符的表示的是动作,即“从辵”指的是从脚之用,所以《释名》训:“道,蹈也。”《释名》又解:“两脚进曰行。行,抗也,抗足而前也。”[7]显然,“道”是一个表示动意的概念,即“人-在-行-走-中”。而这恰是之字形所指。人因动作而成道,故道在行中,从行之动作中现出。有行才有道。所以,段玉裁注:“道者,人所行,故以谓之行。”[8]结括一言,“道”是对人的行为或动作的摹状。既然如此,那么“道”既可以是视觉性的人-行之道,又可以是动作重塑意义上的深层结构。《庄子·养生主》说:
“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者。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9]
庄子给出了时间性的标志:始;三年之后;方今之时。从未知的“始”到三年,再至十九年,庖丁解牛的动作也从不知如何下手,历练为“官知止而神欲行”。向秀注:“神欲行”是“从手放意,无心而得,谓之神欲”。[10]用现代的语言来说,就是无须有意注意调控而自发的手感。在“神欲行”阶段,庖丁已经无法分辨手、刀、牛三者之间的空间分界,因为手、刀、牛在手的操作性动作中已经成为结构一体。梅洛-庞蒂在分析盲人与其手杖的关系时说:“手杖对这位盲人来说不再是一个客体,不再被知觉为自在之物,它的另一端已经成为感觉区。”[11]Lambros Malafouris更深化梅洛-庞蒂的述论:“大脑把手杖当作身体的一部分。”[12]庄子的例证与此同理。庄子并把“神欲行”的手感之技称为“道”。显然,庄子命名的“神欲行”的“道”,不再是视觉性的人-行之道,而是眼、手、心、脑在19年持续性的介入操作中被深度通达。伴随着肉身在时间性的动作拉引中实现它最大化的结构重组,刀的用法、牛身之理被包括其中。《说文》训:“通,达也。”[13]身、手、物经时间性的淬炼而通达,再经身与手的动作行出来,且是“神欲行”的动作结构。这就是“道”。“道”也就从足履进而为手感。然而,无论是足履,还是手感,“道”都与行为、动作相关。因为行为、动作的结构相异,“道”因而也被分为结构的不同。然而,毋庸置疑的是,“道”成于身行之,足履之,手操之。“即身而道在。”[14]身体之,足履之,手操之,身体就必有所得,正如同庖丁的手习得了“神欲行”的动作。身手有所得即“德”。《释名》训:“德,得也,得事宜也。”[15]但是,得之“德”是因“道”而得,所以韩非子说,“德者,道之功”。道与德是一体两面之互体。有此道必有此德,有此德也是因此道。这从古人对“德”之释义与运用可以证出。
二、德:身之性
《说文》收录的“德”是篆文的,字形由三部分构成:彳、直、心。事实上,这个字形的“德”已是春秋时期的写法。甲骨文“德”字形没有“心”这一部分。徐中舒说:
“徝,从彳从 ,即直字,象目视懸锤以取直之形;从彳有行义。故自字形观之,此字当会循行视察之义,可隶定为徝。徝字《说文》所无,见于《玉篇》:‘徝,施也。’甲骨文徝字又应为德之初文。金文德作,与甲骨文徝同。后增心作即为《说文》篆文所本。”[16]
有心之“德”是后起之意。德之初文是表行走的字符与拟象眼睛直视的字符的合体。“德”之初文该作何解释呢?毋庸置疑,眼、手、足等是我们生之性分,目视、足行也是我们性分之能。“德”之字形就是性分以及性分之能的写本。贾谊说:“所得以生谓之德。”[17]我们得目,所以我们能视;我们得足,所以我们能行。生之所具即“德”。李玄伯说:“德是一种天生的事物,与性的意义相似。”[18]
“德”是天生具有,是我们内具的结构,即得到。所以,刘熙训考“德”为“得”。晁福林说:“从甲骨卜辞的记载来看,殷人所谓的‘德’更多的是‘得’之义。”[19]事实上,“德”在东周、春秋时期的作品中也常常被训释为“得”。譬如,《论语·述尔篇》中孔子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20]包慎之注:“天生德者,谓授我以圣性,德合天地,吉无不利。”[21]这是以“性”释“德”,但这种释义并没有解释“圣性”与“德”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刘宝楠说:“夫子五十知天命,知己有德,为天所命。”[22]如果把“德”解释成道德、德行,这显然说不通。李玄伯说:“若德只是德行、道德,则天如何能生德给孔子?并且有道德的人,桓魋何以不能奈何他?这颇不合情理。”[23]李先生的解释甚确。训“德”为“得”,则孔子所言义明。“上天赐予我的,桓魋又能拿我怎么办?”这是孔子天生所得之性分。“德”不仅是“得”之义,还有身全之意。《庄子·德充符》中鲁国被刖足的叔山无趾前来见仲尼。
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也!
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
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
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辅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24]
庄子把全德之人与失去一只脚而形不全的叔山无趾相比,显然,全德之人也就是身形完备具足之人。一个人得到了全形之身,是生之所得,这就是他的“德”。韩非子的释义会帮助我们更为透彻地理解。《老子》说:“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25]
《韩非子·解老》释义如下:
“德者,内也;得者,外也。上德不德,言其神不淫于外也。神不淫于外则身全,身全之谓得。德者,得身也。凡德者,以无为集,以无欲成,以不思安,以不用固。为之欲之,则德无舍;德无舍则不全。用之思之,则不固;不固则无功,无功则生有德。德者无德,不德则有德。固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26]
高明赞:“以韩非所释,经义大白。德者,得也……何以得德,唯道是由。”[27]事实上,韩非子让经义大白的不仅仅是老子的这段话,他也让庄子所说的“全德之人”释义清晰。“全德之人”即全身之人,即身之完整性。身得以全是天生之“德”,因故,身之品性也就是德。《论语·宪问篇》中孔子说:“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刘宝楠引《太平御览》注:“德者,谓有五御之威仪。”[28]孔子不称千里马之“力”而称其德,是因为“力”不过是千里马之善性之一而已。千里马之为千里马非是其力之一面,而是其形、色、毛、目、蹄、四肢、肌肉等身全之品性。孔子以“德”统之。显然,“德”不仅仅是“得”之义,还比“所得”更多一层的含义。李玄伯说“德”与“性”相近似。如此,那么骥之“德”实际上指的是良马性分之显,即象。《太平御览》以“威仪”注“德”,甚确。《周语》单襄公论晋厉公将致晋国祸乱:
“夫君子目以定体,足以从之,是以观其容而知其心矣。目以处义,足以步目,今晋侯视远而足高,目不在体,而足不步目,其心必异矣。目体不相从,何以能久?夫合诸侯,民之大事也,于是乎观存亡。国将无咎,其君在会,步言视听,必皆无谪,则可以知德矣。视远,日绝其义;足高,日弃其德。”[29]
文后注“德”:“人君容止,佩玉有节。今步高失仪,弃其德也。”[30]这同样以晋厉公的步、言、视、听仪容之象释其德,虽然这是在生之得的基础之上的再得,即他是先天之得与社会阅历、经历的杂糅。“德”是身本维度的,是身之所具,所以,古人重修身,以涵养身之德性。老子说:“修之身,其德乃真。”[31]孔子说:“修己。”[32]刘宝楠注:“修己者,修身也。”[33]《礼记·大学》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德润身。”[34]修身即养德;养德也就是让身得到。如同“道”是行为的结构,“德”是具身的维度。道与德也就构成了中国身本主义伦理观。
三、身本主义道德观
从文字学的角度来看,“道”与“德”都取象人-行,从人-行以及人-行之容,即行为的方式、构形。行走以及行走之姿就是道,亦是德。所以,道与德的初义不是对行为性质的评价或判断,而就是行为本身。行为本身既是道的,又是德的。而且,在人-行的行为以及方式中,还存在一种规范性:我们必以如此的方式行走,这是我们的行走之“道”;以如此方式行走,我们才走得正,即德。贾谊早就为我们指明这一正理:“道此之谓道,德此之谓德,行此之谓行。所谓行此者,德也’。”[35]规范性,在原初性上,不是来自行为之外,而是在行为之中。叔山无趾失去了一只脚,身体残缺,其在人-行之道与德的意义上也就失去了“直”之规范性,故而被称为“兀者”,与德全之人形成了对比。
人-行之义上的道与德是身之性,是人在行-走意义上的立身行事。但人在世的立身行事,不能仅仅是人-行之义上的行为,而更是在人-行行为之上的,对行为的认知、评价与判断,以及判断的体系化。我们来看《国语·周语》中的一段话:
“晋孙谈之子周适周,事单襄公,立无跛,视无还,听无声,言无远……且夫立无跛,正也;视无还,端也;听无声,成也;言无远,慎也。夫正,德之道也;端,德之信也;成,德之终也;慎重你,德之守也。守终纯固,道正事信,明令德矣。”[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