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的世界格局与中国行动方略

摘要：中国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既表征着国际社会对中国高等教育质量与水平的认可程度，也反映着中国式高等教育现代化的国际影响力。构建与提升中国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既是争取中国国际话语权的战略之源，也是为世界高等教育多样化发展贡献中国方案的必然之举，还是加快建设世界重要人才中心和创新高地的基础支撑。然而，当前中国尚未掌握作为世界高等教育第一大国与自身综合国力和国际地位相匹配的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相对于传统高等教育发达国家而言，中国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依然处于弱势地位。中国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的构建与提升是一个复杂而艰难的过程，需要坚持实事求是的基本原则，坚持夯实国内根基、布局发展中国家和着眼发达国家“三位一体”协同推进，加快构建中国特色高等教育话语体系，保持坚定的战略定力。

关键词：中国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世界格局；中国方位；行动方略

中图分类号：G64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0717（2024）01-0032-09

一、问题的提出

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指出，“争取国际话语权是我们必须解决好的一个重大问题”[1]。国际话语权的争取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受到国际国内多重因素的影响与制约，而其中高等教育作为“一个国家发展水平和发展潜力的重要标志”[2]，对争取中国国际话语权具有不可替代的战略性支撑作用。也就是说，构建与提升中国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是争取中国国际话语权的根基与前提，是争取中国国际话语权需要进行战略谋划与顶层设计的优先选项。

令人担忧的是，当前学界对中国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内涵的认识与理解尚未达成有说服力与解释力的广泛共识，更鲜有探讨中国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构建与提升问题的专门研究，甚至中国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问题尚未受到应有的关注与重视。当然，如果从中国高等教育发展史的角度来看，中国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的概念不是从来就有的，而是随着中国经济社会的繁荣发展、中国国际地位的迅速提升、中国高等教育国际竞争力的不断增强以及中国积极参与全球高等教育治理变革而在实践中逐步生成的；如果从世界高等教育发展史的角度来看，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的概念并不新鲜，可以说高等教育发展史就是一部高等教育国际竞争史。历史上世界高等教育中心的历次转移本质上就是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在不同国家的转移，甚至可以认为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是高等教育国际竞争的时代性话语表达。概而言之，由于中国属于典型的新兴高等教育后发国家，又加上诸多主客观因素的影响，中国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问题至今尚未引起各界的关注与重视。

进入新时代以来，中国高等教育改革发展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中国已建成世界最大规模的高等教育体系，是名副其实的世界高等教育第一大国。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至今中国并没有掌握作为世界高等教育第一大国身份与自身综合国力和国际地位相匹配的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相比于美国等传统高等教育发达国家而言，中国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依然处于明显的弱势地位。不过，随着中国高等教育现代化步伐的不断推进，中国高等教育在规模、结构、质量以及效益等方面取得了令人鼓舞的伟大成就，由此而产生的吸引力、引领力、塑造力以及影响力与日俱增。或许正因为如此，高等教育现代化的中国道路与中国模式，对国际社会尤其是发展中国家产生了强大的冲击力、巨大的吸引力和无形的塑造力。与此同时，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新时代，中国高等教育既面临着由大到强的重大历史机遇，同时也要承担与践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时代责任，由此也就必然要掌握与此目标相匹配的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实际上，构建与提升中国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既是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内在要求与基础支撑，也是发挥大国作用、承担大国责任、树立大国形象的必然要求与组成部分，还是为世界高等教育多样化发展贡献中国方案、中国智慧、中国力量的必然之举与必要担当，更是加快建设世界重要人才中心和创新高地的战略根基与智慧之源，可谓势在必行且迫在眉睫。

中国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是在高等教育改革发展和国际交流互动等实践过程中历史地生成的，由此也就决定了中国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的争取绝非朝夕之功，亦不可能一劳永逸，而必将是一个复杂的、艰难的且永远没有完结的历史过程。所以，我们既要充分地理解构建与提升中国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的重大意义与战略价值，同时也要深刻地认识到构建与提升中国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的复杂性、艰巨性和长期性。实际上，构建与提升中国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涉及的主体多、领域广、周期长、任务重、难度大，需要战略谋划、系统部署、整体推进，需要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久久为功，需要主动出击、勇于作为、自觉推进。由此，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新时代，中国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的争取面临着新形势、新任务和新挑战，需要结合中国高等教育改革发展实际和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世界格局的演变趋势，探索中国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构建与提升的行动方略。

二、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的世界格局与中国方位

分析与研判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的世界格局与中国方位，是构建与提升中国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的基本前提。然而，如何准确地研判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的世界格局与中国方位，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至今学界对此尚未形成广泛共识。毛泽东同志曾根据世界基本矛盾的发展变化，将政治世界划分为第一世界、第二世界和第三世界。“三个世界”的划分，在政治研究领域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并一直延续至今。实际上，在世界高等教育体系之中，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在不同国家之间不是均衡地分布的，也存在着事实上的第一世界、第二世界和第三世界。

（一）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世界格局与中国方位的静态分析

阿特巴赫在《作为中心与边缘的大学》[3]（“The University as Center and Periphery”）一文中，对世界高等教育体系的基本格局进行了深入分析，提出了影响广泛的高等教育领域的“中心-边缘”理论。他认为在世界高等教育体系中有一些中心大学，它们处于高等教育系统金字塔的塔尖，起着指引方向、提供样板以及领导的作用；而处于高等教育系统金字塔底部的大学则是边缘大学，它们照搬中心大学的发展模式，是知识的消费者与传播者。并且，中心大学几乎无一例外地位于中心国家，而第三世界国家的大学在全球范围内无一例外的都是边缘大学[4]。实际上，阿特巴赫笔下世界高等教育体系的中心国家，本质上就是本研究所说的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相对较强的国家，这些国家处于世界高等教育体系的第一世界，如美国、英国、德国以及法国等传统高等教育发达国家；世界高等教育体系的边缘国家，也就是本研究所说的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相对较弱的国家，这些国家处于世界高等教育体系的第三世界，如中国、俄罗斯、印度和巴西等新兴高等教育后发国家。实事求是地说，阿特巴赫提出的高等教育体系的“中心-边缘”理论，对世人从整体上把握与判断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的世界格局与中国方位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但对其有些观点也要保持高度警惕。

沈文钦和王东芳以高等教育毛入学率、高等教育在读学生数、博士毕业生中外国留学生的比例或高等教育在读学生中外国留学生的比例、高被引作者数、世界排名前200-500名大学的数量等指标为依据，将世界高等教育体系划分为五大梯队[5]。本研究认为世界高等教育体系的五大梯队，本质上也反映着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的五个等级，表征着处于不同梯队的国家拥有不同分量与强度的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美国的高等教育实力超强、规模超大，处于第一梯队，对其他国家高等教育具有巨大的影响力，拥有超强的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英国、德国、日本、法国、澳大利亚、加拿大以及意大利等国的高等教育实力强、规模大，处于第二梯队，对其他国家高等教育具有重要的影响力，拥有较强的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挪威、比利时、瑞典、瑞士、芬兰、丹麦以及以色列等国的高等教育规模小但实力强，处于第三梯队，对其他国家高等教育具有一定的影响力，拥有一定的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中国、俄罗斯、印度和巴西等国的高等教育规模大而实力不强、但上升迅速，处于第四梯队，对其他国家高等教育的影响力明显不足，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较弱；亚非拉发展中国家的高等教育实力弱、规模大小不一，处于第五梯队，对其他国家高等教育基本不具有影响力，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非常微弱。基于世界高等教育体系五大梯队的划分，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以美国为首的传统高等教育发达国家，依然处于世界高等教育体系的中心，对包括中国在内的其他国家高等教育体系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具有超强的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

（二）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世界格局与中国方位的动态分析

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是在国际高等教育交流、互动、合作以及竞争等实践过程之中历史地生成的，是动态变化而不是一成不变的。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的世界格局也不是固定不变的，会随着各国高等教育竞争力的此消彼长而动态演化。因而，要全面而深刻地把握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的世界格局与中国方位，还需要从动态的角度进行考察与分析。学界对如何衡量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强弱的研究较少，至今尚未形成有解释力的学术观点。本研究认为世界大学排名数据和Web of Science（WOS）论文发表数据，为研判与度量一国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的强弱提供了直观且重要的依据，对考察与分析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的世界格局与中国方位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1.世界大学排名视域下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的世界格局与中国方位

世界大学排行榜作为辨识与衡量大学水平的重要参照，为考察与分析各个国家高水平大学提供了直观依据。本研究认为，一所大学能够进入世界大学排名前500名，就可以视其为高水平大学。高水平大学处于高等教育系统的顶层，是高等教育系统高度与水平的重要标识。因此，一个国家拥有高水平大学的数量，可以作为衡量该国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强弱的重要表征。

在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大学排名领域，ARWU、THE、US News、QS的认可度最高、权威性最强，这其中又以ARWU最具典型性。2003年6月，ARWU首次发布，也是世界上第一个发布的世界大学排名，并一直持续至今。在众多世界大学排行榜中，ARWU发布的世界大学排名数据时间跨度最大，因而可以更加真实地从动态维度反映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的世界格局与中国方位。ARWU的2003-2022年排名数据①（如图1所示）显示，在进入世界前500名大学数量最多的5个国家中，美国的高水平大学数量最多，这象征着美国具有最强的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但随着时间推移，美国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在逐步减弱；英国、德国等传统高等教育强国，依然具有较强的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但这些国家的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也在逐渐下降；中国是前5个国家中唯一一个发展中国家，并且只有中国的高水平大学数量在迅速增加，这标志着中国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在迅速提升。

与此同时，本研究以同样的方法考察与分析了THE、US News、QS发布的世界大学排名数据。尽管在不同的世界大学排行榜中，各个国家进入世界前500名大学的数量不尽相同，但反映的格局与趋势和ARWU数据呈现的情况基本一致，所以此处就不再分析其余几个世界大学排行榜的数据。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本研究只是从各国进入世界前500名大学数量的角度进行分析，并没有考虑不同名次大学的影响力不同的因素。实际上，根据笔者的另一项研究，即使考虑到不同名次大学影响力不同的因素，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的基本格局与演变趋势依然如此。

2.国际论文排名视域下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的世界格局与中国方位

学术论文发表的数量与影响力，是衡量与判断一个国家高等教育质量的重要参照，也是一个国家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强弱的重要表征。本研究以InCites数据库为基础，以Web of Science核心合集的论文数据为基本指标，分析1980-2022年间各个国家每年发文数量、总被引频次和学科规范化引文影响力，以此作为研判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世界格局与中国方位的基本参照。

从发文数量（如图2所示）上来看，2018年之前美国发文数量一直是世界第一，而且大幅度领先其他国家，这标志着美国具有超强的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但从2020年起，中国发文数量超越了美国，这反映出美国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的相对优势在逐渐削弱。英国、德国、法国、意大利、日本以及加拿大等传统高等教育发达国家，依然具有较强的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这些国家的发文数量稳中有升，但相对于论文数量迅速增加的中美而言，它们的相对优势是逐渐下降的，这表明这些国家的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在逐渐减弱。1980年中国发文数量排在世界第43名，此后发文数量逐年迅速上升，2008年成为仅次于美国排名世界第二，2020年超越美国成为世界第一，这反映出中国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在迅速提升。

论文的总被引频次和学科规范化引文影响力，是衡量一个国家论文质量与影响力的重要测度。相比于发文数量而言，这两个方面是一个国家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强弱更加显著的标识。论文的总被引频次是指某国或地区所发表文献被引用次数的总和，学科规范化引文影响力是指按学科、出版年和文献类型统计的规范化的引文影响力。学科规范化引文影响力的标准值为1，如果大于1，说明论文的引文影响力高于全球平均水平，反之则低于全球平均水平。通常情况下，论文被引频次和学科规范化引文影响力与论文质量呈正比。数据显示，在论文的总被引频次（如图3所示）和学科规范化引文影响力（如图4所示）方面，美国均长期遥遥领先于其他国家，这意味着美国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具有绝对优势，但其强度自2004年起便逐渐减弱；英国、德国、加拿大以及澳大利亚等国的论文总被引频次处于第二梯队，学科规范化引文影响力也一直高于全球平均水平，象征着它们依然具有较强的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但总被引频次减弱的趋势已显；中国论文的总被引频次和学科规范化引文影响力上升势头均较为迅猛，2012年论文总被引频次仅次于美国排名世界第二，2022年更是超越美国成为世界第一，2017年起论文的学科规范化引文影响力开始高于全球平均水平，这表明中国高等教育国际话语权在迅速提升。需要说明的是，由于论文总被引频次和学科规范化引文影响力存在时效滞后效应，所以近几年各个国家在这两方面普遍存在下降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