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模式移植”到“本土生长”:现代大学书院建制的现状、经验与展望
作者: 相巨虎摘要:现代大学书院制作为我国高等教育特色化发展的新型教育模式,在促进新时代拔尖人才培养、教育生态发展以及学生全面成长等方面具有独特价值。从现实来看,现代大学书院制作为传统书院制与西方住宿书院制模式移植的结果,在精神理念与性质定位、顶层制度设计、学问之道建构等方面亟待进一步思考。回溯历史,近代新儒家熊十力、马一浮、张君劢坚持中国文化本位,沿循“哲学—文化—教育”思想理路,积极创建勉仁书院、复性书院、民族文化书院等新型书院以实现“教育救国”之伟业,为现代大学书院建制提供了重要的历史经验。有鉴于此,现代大学书院建制要把握时代机遇,建构高质量发展方略,从本体论、知识论、方法论等哲学维度出发,明确现代大学书院的内核精神,重视现代大学书院的传统文化研修与传承,践行现代大学书院的学问之道,最终实现本土生长的终极目标,为高等教育强国建设提供人才与智力支持。
关键词:现代大学书院制;模式移植;历史经验;本土生长
中图分类号:G649.29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0717(2023)05-0117-11
收稿日期:2023-06-20
基金项目:2022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华东师范大学基础教育改革与发展研究所重大项目“中国基础教育迈向高质量历史变革中‘典型经验’的传承与发展研究”(22JJD880020);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部第八届大学生科研基金项目“立诚为本,学行并重:新儒家张君劢教育思想研究”(ECNUFOE2023KY179)。
作者简介:相巨虎(1996-),男,江苏连云港人,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部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教育史研究;上海,200062。
2022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对中国式高等教育现代化发展进行了全面且深刻的阐释,指出“要全面提高人才自主培养质量,统筹高等教育创新发展,加快建设中国特色、世界一流的大学和优势学科”[1]。现代大学书院制作为传统书院制与西方住宿书院制模式移植的结果,以立德树人为内核精神,以通识教育为教育方式,以双院制为制度保障,致力于我国高等教育特色化发展以及人才培养。通过梳理发现,学界对于现代大学书院制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性质定位、育人机制、发展困境、价值探讨等不同层面,鲜有研究从历史层面对这一制度进行考究。回溯历史,我们发现近代新儒家熊十力、马一浮、张君劢坚持“返本开新”理念,在认识到传统书院价值后,从中国文化本位出发,沿循“哲学—文化—教育”思想理路,以复兴传统书院制为路径,以东西方文化融会贯通为方针,以勉仁书院①、复性书院、民族文化书院为教育阵地,勠力于新型书院制度建设,以期实现“教育救国”之伟业。他们的探索为现代大学书院建制提供了重要的历史经验。钱穆曾说,“我们的大学教育是有其历史传统的,不能随便抄袭别人家的制度。中国的传统教育制度,最好的莫过于书院制度”[2]。有鉴于此,本文从现代大学书院制发展现状出发,在回归近代新儒家复兴书院的历史经验的基础上,通过本体论、知识论、方法论等哲学维度深入思考现代大学书院制的本土生长之道,以推进这一新型教育模式改革,实现人才培养的教育目标。
一、模式移植:现代大学书院制的本质内涵与发展现状
现代大学书院制作为我国近年来新兴的高等教育模式,在促进新时代拔尖人才培养、教育生态发展、学生全面成长等方面具有重要价值。只不过,现代大学书院制是传统书院制与西方住宿书院制模式移植的结果,在精神理念与性质定位、顶层制度设计、学问之道建构等方面存在困境,亟待学界进一步思考与完善。
(一)现代大学书院制的本质内涵
目前,学界对于“现代大学书院到底是什么”这一本质问题的探讨莫衷一是。因而,在论述现代大学书院制价值意蕴和发展现状之前,确有必要对其概念作一说明。学界关于“现代大学书院制”的概念界定大致有以下几种:第一,大学书院宿舍区是文化教育载体,通过构建文化育人环境,形成文理渗透、专业互补、个性拓展的培养模式,培养学生的公民意识和公共精神[3];第二,大学书院制是高校的教育管理制度,是与学院制相匹配的基于学生生活社区建设和自主发展的制度[4];第三,大学书院是依托于高校的创新性教育管理组织,是在借鉴西方住宿书院制和借用我国古代书院之名基础上改革的产物[5];第四,大学书院制是一种通过建立以书院为单元的学习和生活社区,构建师生共处的新型育人平台,实施通识教育并承担学生教育的新型学生教育模式[6]。
总体而言,现代大学书院制理应是在我国高等教育现代化发展背景下,以书院为教育阵地,以培养新时代人才为教育宗旨,以高等教育本土化与特色化发展为本质追求,以增强民族文化自信心、传扬优秀传统文化、建构学问之道、完善制度设计、发挥书院环境教育意蕴等为建设路径而形成的新型教育模式。显然,现代大学书院制作为传统书院制与西方书院制“联姻”的结果,绝非高校心血来潮的选择,而是我国高等教育现代化发展的共识以及高校内涵式建设的新路径。
(二)现代大学书院制的价值意蕴
首先,现代大学书院制作为人才培养新模式,能够促进新时代拔尖人才培养。2018年,教育部等六部门印发《关于实施基础学科拔尖学生培养计划2.0的意见》,要求“深入探索书院制模式,建设学习生活社区,促进拔尖学生的价值塑造和人格养成”[7]。2020年,教育部印发《教育部高等教育司2020年工作要点》,提出“深入实施‘基础学科拔尖学生培养计划2.0’,支持高校开展书院制、学分制、导师制拔尖人才培养模式改革”[8]。显而易见,书院制已经成为我国拔尖人才培养的重要模式。而事实上,现代大学书院制不论是在精神理念方面,还是在导师制实施方面,抑或是在教学内容设计方面,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促进人才培养。如在导师制实施方面,现代大学书院为了实现全人教育目标,大力开展师生学术交往活动,积极建设包含学术导师、生活导师、朋辈导师等在内的导师制度;在教学内容设计方面,现代大学书院从全球化视角出发,坚持“中西文化融会贯通”方针,形成一套包含中国传统优秀文化和西方优秀文化在内的教学内容体系,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新时代拔尖人才的培养质量。
其次,现代大学书院制作为教育本土化新模式,能够促进教育生态发展。2018年,《教育部对十三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第2290号建议的答复》指出,“书院制将中国优秀教育传统与现代体制教育有机结合,在激发教育活力、改革办学模式、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等方面具有重要意义”[9]。这为现代大学书院制确立了“办学身份”。而在现代大学书院里,学生为本的书院宗旨、宿舍社区的空间设计、自主研习的教学方法、环境育人的隐性功能等内容构成了教育生态体系,确保了教育的生态化发展。申言之,现代大学书院秉持“学生为本”的教育理念,从全局出发,对书院精神与宗旨、管理与服务制度、教学内容与方式等方面进行了系统性设计,本质上是为了使“人”成为“人”;以宿舍社区空间为依托,除了满足学生的生活功能,还赋予其文化交流、休闲娱乐、社团活动等多重功能,为学生全面发展提供了平台;以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为生态环境建设追求,从书院选址、建筑布局、园林景观等方面进行环境设计,努力实现“一地一景,一景一文化”的环境文化,最终是为了发挥生态环境的隐性教育功能。
最后,现代大学书院制作为学生管理新模式,能够促进学生全面成长。2019年,教育部印发《关于深化本科教育教学改革 全面提高人才培养质量的意见》,要求“积极推动高校建立书院制学生管理模式,开展‘一站式’学生社区综合管理模式建设试点工作,加强学生管理和服务”[10]。2020年,教育部等八部门印发《关于加快构建思想政治工作体系的意见》,提出“依托书院、宿舍等学生生活园区,探索学生管理模式,推动‘一站式’学生社区建设”[11]。可以说,“一站式”学生社区管理模式以党建引领发挥书院社区潜在的育人特点,以文化浸润打造富有精神理念的社区文化,以自我管理凸显学生主观能动性,是现代大学书院保证学生全面成长的首要选择。从现实来看,以北京航空航天大学、西安交通大学、浙江大学为代表的首批入选“一站式”学生社区管理模式建设试点的高校,均设有大学书院制。以西安交通大学为例,该校将彭康、文治、启德等九所书院全部纳入“一站式”学生社区建设,通过成立工作领导小组、集合多部门力量、提出多项具体举措,形成了“书院—学院”联席会等常态化工作机制,建立了“四位一体”育人模式,构建了党团组织、学生发展、生活服务等工作体系,营造了以西迁精神为底色的学生社区文化氛围[12]。
(三)现代大学书院制的发展现状
近些年来,现代大学书院制因其新颖性、独特性、争议性备受学界关注。从历史逻辑来看,自2005年复旦大学和西安交通大学新建现代大学书院制至今,大学书院发展势头迅猛。据不完全统计,截至2020年,全国已有近100所高校成立了300余所书院,还不包括部分正在筹建的大学书院。从现实逻辑来看,现代大学书院制在实体功能、建设内涵、育人模式等方面方兴未艾,对于促进高等教育特色化发展、培育拔尖人才、加强学生管理等具有重要的意义与价值。但值得注意的是,现代大学书院制作为一个“舶来品”,在精神理念、性质定位、制度设计、学问之道等理论层面亟待进一步思考,究竟是“良方”,还是“花枪”,学界也是赞同与质疑之音并存。
其一,高校贯彻“先行后知”原则,导致现代大学书院制的精神缺位与性质定位模糊。内核精神作为现代大学书院制立身之本,其明确与否直接影响发展程度。从现实来看,部分高校贯彻“先实践探索,后理论建构”原则,在没有明晰“大学书院何所是”概念的基础上就开始了建构与改革,这就导致现代大学书院精神缺位现象的发生。还有部分高校书院制仅仅是在移植传统书院“立德树人”精神或者照搬西方大学“自由创新”精神,缺少对书院自身精神的深度思考,进而导致书院发展方向不清、教师素质培养不足、学生培育的立足点与落脚点不明,严重阻碍了书院建设的进程、教师成长的速度以及学生素质的养成。同时,现代大学书院内核精神缺位,导致学院与书院在人才培养的性质定位上存在认知错位,书院内部治理缺乏中心思维,“书院教育的实践者在教育理念上还未完全摆脱将书院教育作为学生教育管理组织看待的习惯思维,导致书院教育尚未真正进入人才培养体系,更多的是在外围承担人才培养的辅助性功能”[13]。因此,内核精神兴则现代大学书院制兴,性质定位明则现代大学书院制明。现代大学书院为了促进书院制发展,应加强自身书院精神以及性质定位的思考,从外围转向内核重视人才培养。
其二,高校对书院制改革认知模糊,顶层制度设计亟需进一步完善。顶层制度设计作为现代大学书院制发展之基,包含组织架构、管理机制、导师制度等内容,能够为现代书院发展提供前提和保障。从国家层面来讲,有关部门除了在少许文件中建议深入探索书院制教育模式,并未出台过任何关于书院建设的指导性或规范性文件,极大地制约了现代大学书院的发展。有学者认为,“我国大学办学要按上级文件精神办,政府文件没有要求的事情如果大学做了,就是自主行为”[14]。从高校层面来讲,由于部分高校在创建现代书院之初就是一种“蹭热点”行为,逐渐出现理论认知模糊和科学制度设计缺失的发展困境是必然结果。如现代书院改革更多依赖的是学校领导的个人意志,并没有上升到大学章程的高度;书院组织架构中的“双院制”管理模式仍然处于二元对立的局面,即负责学生教学事务的学院与负责学生公共事务的书院在职责划分方面存在“真空区”,在协同合作方面存在“鸿沟”等;书院导师制中的专业导师、生活导师、朋辈导师游离于书院之外,于师生交往而言收效甚微。因此,在我国高校书院制改革背景下,如何完善顶层制度设计,为书院发展提供制度保障,亟待进一步思考与完善。
其三,高校缺少系统性改革共识,致使现代大学书院制的学问之道建构不足。学问之道作为现代大学书院制的动力之源,主要是从内容、方法、空间等文化建设上发挥书院教育的独特价值。反观当下,书院建制在我国当代大学建设中除了起到建筑美学上的观赏意义外,其内涵本质并未得到真实体现[15]。譬如,在现代书院建筑空间方面,部分书院采传统书院之名,划高校空旷之地,建传统书院之阁,更多的是从外在物质层面继承了传统书院的样貌,而在办学理念、学风院风等内在精神层面,却鲜有关注。在现代书院教学内容方面,部分书院有“名”而无“实”,只是换一个地方传授学生现代知识体系;还有部分书院贯彻“全人”培养理念,实施通识教育,但在内容选择上仍然以西方文化为主,忽视了传统典籍著作的研修,导致师生远离传统文化精神,淡化传统文化情感,缺乏传统伦理滋养,不利于传统文化的现代性转化。而在现代书院教学方法方面,由于导师制的内涵不明与实施不力,大部分书院虽然规划了包括班级授课、研学旅行、实践活动等在内的教学方法体系,但仍以“填鸭式”教学方法为主要形式,导师为“教”而“教”,学生为“学”而“学”,完全体现不出现代大学书院教学的优势与特点。基于此,解构与重构现代大学书院制的学问之道,发挥其内在与外在的精神价值,为现代书院发展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显得尤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