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践驱动的拔尖创新人才培养
作者: 文雯 周璐 杨皓麟
摘 要:以色列的拔尖创新人才培养与军事需求密切相关,形成了以“特比昂”项目为代表的实践驱动下的拔尖创新人才培养模式。文章首先概要介绍以色列教育与科技整体发展情况,以及在科技创新方面的优势和挑战;重点剖析“特比昂”项目选拔机制、课程设置、实践训练等方面的特点;进一步阐述以色列拔尖创新人才培养面临的挑战,包括国际竞争压力、科技发展依赖外资和基础教育质量下降等问题;最后提出对我国拔尖创新人才培养的启示,包括采用综合评价选拔不同类型天赋学生、依托实践项目培养学生真实场景中的创新能力、帮助学生建立长远职业规划等。
关键词:拔尖创新人才;科技人才;本科教育;以色列;大学课程
中图分类号:G649 文献标志码:A DOI:10.3969/j.issn.1672-3937.2024.05.06
以色列国土面积约2.5万平方公里(大约相当于北京市和天津市的面积总和),人口900余万,却以在科技领域的创新声誉而引人瞩目,是世界闻名的“创业之国”。在各类全球创新国家排行榜中,以色列常年位居前列,其强大的科技创新实力与狭小的国土和不足千万的人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以色列非常重视科技投入,2020年研发经费占国内生产总值(GDP)比重5.35%,居全球第1位。[1]根据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调查结果,以色列高科技公司创造了以色列 GDP 的 15%、出口额的 43%,相关从业人员缴纳了全国所得税的25%。[2]以色列的重要产业包括信息技术(网络安全、人工智能等),生物医疗(药物开发、医疗设备等),农业技术(灌溉系统、温室技术等),能源技术(新能源汽车等)和航空航天(军事卫星等)。[3]以色列的科技实力主要归功于人才培养,尤其是一批优秀科学家、工程师等创新人才的突出贡献[4][5],包括13名诺贝尔奖获得者和5名图灵奖获得者[6]。
科学和管理学把创新分为颠覆式创新(radical innovation)和渐进式创新(incremental innovation)两类:颠覆式创新指在技术、商业模式、流程或产品方面有重大和变革性突破,从而在行业或社会中产生重大引领性转变;渐进式创新指通过不断对现有产品、流程或服务进行细微、针对性的改进,以提高性能、功能、效率和整体用户体验。[7]以色列的高科技产业集中在少数行业,并且以小微企业和某一细分领域“独角兽”的初创企业为主,是渐进式创新模式的典范。[8]本文结合以色列军事需求与拔尖创新人才培养密切相关的特殊背景,从人才的选拔、培养、职业发展、挑战等方面进行分析,以期为我国拔尖创新人才培养提供一定参考。
一、以色列教育与科技整体情况
以色列作为中东地区唯一的发达国家,其教育整体水平在中东地区遥遥领先。2018年人口识字率约为97.8%,在中东国家排名第一。[9]2022年,25~64岁人群中拥有高等教育经历的人口约占51%,远高于我国(约18%),略高于人口相近的发达国家瑞士和瑞典,与美英日韩等发达国家基本处于同一水平(见图1)。[10]教育制度上,以色列实行十二年义务教育(5~16岁),提供从幼儿园到高中的免费公立教育,学生从高二开始分流到三种不同类型的高中(普通高中、综合高中、职业高中),只有普通高中的毕业生参加大学入学考试。大学本科学制三年,硕士学制两年。绝大多数高中毕业生完成兵役后再开始大学学习,本科生平均毕业年龄为28岁。[11]
以色列政府投入大量资源发展教育。根据OECD《教育概览2023》的数据,2020年以色列教育经费占GDP的6.4%,与美英大致持平,高于人口相近的发达国家瑞士和瑞典,也高于中日韩等东亚国家和OECD国家平均值(见图2)。2020年以色列高等教育支出占GDP的1.4%,与OECD国家平均值持平,略高于我国(1.38%)。
以色列的科技发展高度依赖美国和其他跨国资本,几乎是作为美国在中东地区“海外飞地”的一枝独秀。根据以色列创新局的估算,2021—2022年外国投资者在以色列投资份额至少为75%~80%,本土投资者(包括政府)只占很小的比率。[12]以色列也是OECD国家中唯一一个由外国企业资助50%以上研发经费的国家。多项世界级技术成果都诞生于美国企业在以色列的研发中心:第一部商业手机诞生于摩托罗拉公司的以色列研发中心,Windows XP操作系统是由微软公司以色列研发中心开发的,奔腾四处理器是英特尔在以色列的分公司设计、开发和生产的。Netafim、CheckPoint等以色列本土企业更擅长滴灌系统、网络防火墙、铁穹导弹防御系统等与本土需求密切相关的产品设计与开发。
以色列享有的创新创业国际声誉一方面归功于其教育体系培养了大量活跃于全球的科技创新人才,另一方面归功于美国和其他跨国资本出于地缘政治、提升本国劳动力质量、基础设施等方面的考量在以色列投入的大量资源。在总结以色列拔尖创新人才培养经验的过程中,需要意识到,我国自主培养科技创新人才的目标和条件与以色列截然不同,因此对其做法不可一味照搬,而需要细致考察育人举措与政治、经济、社会文化背景的内在联系。
二、拔尖创新人才培养计划
以色列实行全民兵役制度,男性公民义务兵役为3年,女性公民义务兵役为2年,绝大部分高中毕业生完成兵役后再开始大学学习。[13]由于战争频仍的特殊国情,高等教育阶段的拔尖创新人才培养主要依托国防军的“学术储备计划”,遴选成绩(重点考查数学、物理、科学等科目)排在前1%的高中生,入选者获得大学资助,可以选择先进入大学学习国防军优先资助的专业,将义务服役的时间推后,并在完成义务服役后额外增加3年兵役时间。“学术储备计划”稳定运行多年,目前已经形成一套较为成熟的培养体系,是以色列在高等教育阶段培养拔尖创新人才的“主阵地”。[14]
“学术储备计划”人才项目建立于20世纪50年代,早期的培养目标是军事医务人员,之后逐渐扩大到工程师、科学家、法律专家、政治学家等。在以色列首任总理大卫·本-古里安(David Ben-Gurion)的推动下,国防军成立了专门的科学部队,通过研发高技术武器和培养高技术军人,以弥补以色列在与中东阿拉伯国家的战争中人口较少、资源有限的劣势。[15]“学术储备计划”即定位在青年服役前或服役过程中识别、培养和任用优秀科学家和工程师的拔尖创新人才遴选项目。包括三个子项目:培养军事技术人才的“高地”项目(Psagot)、培养中东区域国别研究人才的“百合花”项目(Havatzalot)和培养拔尖创新人才的“山巅”项目(Talpiot,国内常译作“特比昂”或“塔尔皮奥特”,以下称“特比昂”项目)。
“高地”项目入选者主修电气工程或计算机科学,毕业后进入以色列国防军各机构服役5~6年,是以色列国防军科学部队的中坚力量。“百合花”项目入选者主修中东研究,并辅修数学、哲学、计算机科学、经济学中的一个专业,就读期间接受大量军事情报训练,毕业后直接进入以色列军事情报部门服役5~6年。[16]“特比昂”项目是“学术储备计划”中的顶峰,其选拔出的学生是全国同龄人中“万里挑一”甚至“十万里挑一”的人才,旨在通过“特区化”培养,推动军事、经济、社会发展中的关键性创新。从1979年项目设立至今,全部毕业生仅1000人左右。近年来由于以色列人才外流较为严重,录取率放宽到万分之五左右。
三、拔尖创新人才选拔
“学术储备计划”的招生选拔测试Gibush尽量避免考查学生过去掌握的知识,重点关注快速学习新技能的能力、面对挑战时的进取心、抗压能力、团队合作能力等。[17]第一轮是认知能力测试,主要考查短时间内大量处理数学、物理新知识的能力,从数百名候选人中筛选出几十名。第二轮是由心理测试和个人面试组成的个人特质测试,面试官大约有8~10人,由以色列国防部研发部门官员、现役高级军官组成,主要考查学生在压力下的表现和个人创造力潜质。面试问题通常超出高中生的已有知识,考查学生面对未知问题时是否拥有化未知为已知的思考方式,以及是否具备挑战困难问题的勇气。此外,将学生服务国家、军队的个人意愿和职业规划纳入考虑,并影响入选之后的方向分配。[18]最后一轮是团队合作测试,通常由2~3名“特比昂”项目毕业生作为观察员,记录学生在小组合作中的表现。十几名候选人组成一个临时团队,在紧迫的时间和有限的设备条件下完成设计、创造类的任务,如使用儿童积木建造特定建筑物、提出尽可能多的使用鞋子的方法等。[19]
总体而言,“特比昂”项目的选拔呈现出两大突出特点。一是评价内容的综合性。拔尖创新人才可能拥有不同类型的天赋,如语言、逻辑、动手实践、艺术等,以色列的“学术储备计划”选拔分为多个轮次,根据候选人的个人天赋、兴趣等,将他们分配到不同项目,如数理基础好且拥有创新潜质的学生进入“特比昂”项目学习数学、物理和计算机科学,语言天赋出色且在社会科学方面有潜能的学生进入“百合花”项目。综合性的评价选拔也可以更好地评价学生的非智力性因素,如坚韧的意志品质、团队合作能力等,这些非智力性因素在拔尖创新人才成长过程中具有重要作用。同时,选拔不仅仅考查学科知识和智力能力,还注重考查意志品质、个人志向和团队合作能力。二是考试评委的多元化。话语权最高的面试官来自人才的直接使用方——政府和军队。例如,以色列武器与技术发展管理局(MAFAT)负责“特比昂”项目的跨部门协调、实践培训和资源支持,同时也是以色列先进武器技术研发的核心部门,每年招募大量研发人才;军队人员则大多是以色列海陆空三军的高级军官,他们对实战中遇到的技术问题了如指掌。在团队合作能力测试阶段,面试官全部由“特比昂”项目毕业生组成,他们对这一项目培养人才的各类特质最为熟悉,并能够通过对“同类”的敏感嗅觉识别出潜在的优秀候选人。
四、拔尖创新人才培养
(一)学位项目
“特比昂”项目采取封闭的“特区式”人才培养模式。入选学生在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完成3年学习,毕业后直接获得中尉军衔,进入以色列国防军精锐部队服役6年,或者进入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或魏茨曼研究所进行研究生阶段深造后再完成服役。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为“特比昂”项目设置了专门的学位项目(见表1),以色列武器与技术发展管理局则负责该项目的军事训练和实践培训。根据以色列国防军统计,大约有1/3的“特比昂”项目毕业生获得计算机科学学位。[20]
(二)课程体系
“特比昂”项目为培养军事科技人才而设立,课程体系呈现出区别于传统研究型大学的特色。其一,课程强度大。课程门数约为普通学位的1.5倍。在日常课程学习之外,“特比昂”项目学生还需要在军事训练上投入大量时间精力,三年本科学习中几乎没有暑假。“特比昂”项目不设置专门的淘汰机制,但每年有近1/4的入选者因无法适应课程与军事训练的高强度压力而退出。[21]其二,自由空间小。由于以色列国防需求和计算机产业发展需求集中在计算机安全、计算机软件等方向,课程开设和学术研究方向也狭窄单一,聚焦在数学、物理和计算机学科,自由选课空间小。其三,课程颗粒度大。课程内容的编排从实际需求出发,将多门传统课程的知识内容整合到一门课程中,单门课程的信息密度很大(见表2)。与清华大学计算机专业(170学分/66~70门)比较,“特比昂”项目计算机专业的总学分接近但课程门数只有清华大学的一半。[22][23]其四,弱化通识课。弱化通识教育的做法是以色列大学的通行做法。在犹太复国主义思潮的影响下,以色列的高等教育人才培养目标呈现出较强的社会本位取向,一定程度上忽视学生个性化发展的需求。以色列大学生相较于其他国家同龄人社会经验丰富,通识教育一定程度上用校园外的经历代替了校园内的课堂学习。普通学生在完成三年服役后,还会用一年左右时间进行环游世界的退伍旅行。[24]其五,团队合作的学习方式。几乎所有课程都进行小组学习,学生彼此之间产生高强度的竞争与合作,同时拥有深刻的团队情谊。在24小时相处的环境中,当班级里的一部分人进度更快,其他人就会自觉努力跟上他们的步伐,从而让学生学得更快、更深。[25]其六,较强的应用导向。以“从线性代数到iPhone:电气工程与系统工程导论”课程为例,其课程目标描述了可测量的绩效指标。如表3所示,中美顶尖研究型大学将课程目标表述为学生在该领域知识和能力的增值,以及该课程与先修课程或后续课程在知识上的关联。而“特比昂”项目对课程目标的表述则是清晰的“岗位任务”,即学习这门课程将能够胜任军队中的哪些工作,是根据现实工作场景的需要进行课程知识的选择与组织。这反映出以色列与中美在拔尖创新人才培养上的理念差异:以色列希望优秀人才毕业后能够立刻服务军队,将三年所学知识快速“变现”;而中国和美国则将本科阶段视为研究型人才夯实基础的阶段,主要为后续深造积累必要的知识和能力。长远来看,中美研究型大学的课程知识选择与组织方式更能为“颠覆式”创新人才创造成长空间,同时也为交叉学科、新兴学科人才的发展提供了更坚实的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