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知识为本到意义为先:学校价值加快重塑

作者: 沈祖芸

作为学校组织变革专家,沈祖芸每年培训100多位中小学校长,曾为北京十一学校联盟、上海市新优质学校共同体等作发展规划。她持续地走在学校现场,进行观察、思考与创新……专题的最后,我们站在更为开阔的视角审视学校教育,思考校长们可以迈向何处。

当你清晨催促徘徊不前的孩子上学时,当你因为孩子的作业与他争执不休时,当老师反馈孩子在课上频频走神、显得毫无兴趣时,你的脑海中是否曾闪过这样的疑问:为什么要去上学?学校里教的那些知识究竟有什么用?

实际上,这样的疑问是当今教育困境的真实缩影。学校教育正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许多曾被视为理所当然的问题,如今迫切需要以全新的视角来审视。然而,这些挑战背后也蕴藏着契机,让我们有机会重新思考教育模式的未来发展方向。或许,我们可以从一些国内外的创新实践中获得有益启发。

给人生按下暂停键的学校

2024年我去了趟丹麦,发现这个国家存在两种独特的学校,叫青年学校和民众学院。前者是在8年级之后,学生可选择离开常规的初高中体制,去青年学校Gap(短暂间隔) 1~2年。后者则是给18岁到50岁不等的成人提供的一种Gap选择。

这两种类型的学校已经存在了上百年,却在2024年出现了学生人数猛增的情况,仅青年学校就有约29%的丹麦学生选择。这或许意味着越来越多不喜欢传统教育模式的14~18岁学生选择了换个地方安全地寻找自我,或者只是让自己“喘口气”,重新再出发。

先说说我在民众学院了解的故事:

进入高二,巴西女孩玛雅开始感到特别迷茫与失落。她走进丹麦北菲茵民众学院(Nordfyns Hjskole)选择了时长3个月的B类选修“社区参与”课程。2024年暑期,我住在丹麦这所民众学院的一周里,好几次见到玛雅在海边,和同学们一起拖着清理出来的海洋垃圾放到指定地点。玛雅开始找到了一点价值感。她对我说,第一次感到自己并不是孤立无援的,而是能和伙伴们一起努力改变这个世界。回到中国后,我又收到了玛雅的好消息,她说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声音,找到了生活和学习的目标。那3个月不仅是一个简单的课程项目,更是一次全新的自我发现之旅。

和玛雅同样选择民众学院的还有这些人——

一位丹麦中年农民,在画架和画布前待了一个月,终于顺从了由童年埋藏至今的绘画渴望;母亲在陶轮上做了一下午的泥塑,6岁的男孩踢完足球又用手蘸着颜料在泥塑上画水彩,母亲没有指责,只是用各自的创造构建着新关系;一位30岁的男士,失业两年了;一位刚进入兽医学专业学习的女大学生,休学了;还有高中毕业,不知道下一站在哪里的青少年……

无论哪种情况,他们的共性特点是,在找不到自己、找不到生活意义的时候来到这里。这里没有入学就读资格设置,18岁到50岁不等的成人可以自由选择从3个月到一年不等的各种课程,他们可以在一个支持性的学习环境中去尝试新事物、广泛地挑战自己,从而明确自己的人生议题,如:我擅长什么? 什么让我快乐?我未来的人生道路会如何?等等。

青年学校也是如此,只不过招生年龄提前到了14~18岁。这一年龄段的学生们正处在青春期,容易迷茫和波动,需要换一种方式去理解这个世界,更重要的是理解自己。在青年学校,无论是师生还是同伴都在“另一个家”的环境中相处,这类学校首要关注的是调整各种关系。

不过,无论是民众学院,还是青年学校,它们的共同特质是:不提供能力证明,也没有分数或等级评价;学生自主选择课程,自由探索;所有开支的 85% 由政府资助;强调个性化学习,而非学术竞争力。

你看,以前我们说起Gap,大多是高中毕业,已经被大学录取的学生选择让自己停顿半年或一年,通过游历世界、志愿服务、扶贫援助等方式,完成一次对人生目标的自我确认后再出发。但丹麦这两类学校却在创造新的可能:当你在人生的任何一个阶段,一旦想不清楚“我是谁、我想要什么、我想去哪里”时,可以随时按下暂停键,到一个仍被称作学校的地方去Gap一段时间,等一等自己的灵魂、找一找生活的意义。

正处于“别扭期”的教育

问题是:为什么选择去青年学校或民众学院的人数突然猛增?这释放出什么信号?我认为至少说明了两方面。

第一,学校功能正在改变,从重“教什么”到问“为什么学”。过去的教育往往把人生划分为求学和工作两个阶段。对学生来说,教育的价值直接体现为通过学习获得一份稳定的工作。因此,学校教育只需要围绕“教什么”来展开就可以了。在学校学习期间,不太需要问为什么。然而,今日世界发生了巨变,信息技术的迅猛发展让学生从小就能与老师共享同一信息环境,同时也让社会职业结构发生了前所未有的重组。人工智能正逐渐取代许多重复性和操作性强的职业,原本的技能和知识储备不再是学生职业生涯稳定的唯一保障。这使得学生在学校学习中必然产生了一个新的需求:追问“为什么学”。

第二,人的价值正在被唤醒,“我不是被改变的,而应作为独立个体被看见”。传统学校教育通常喜欢“塑造人”,也就是试图改变个体以证明教育的成功,这是一种将人工具化的表现,它与工业社会的规则相符,但少部分人的成功往往以大部分人的失败为代价。今天,面对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和职业结构的变化,人的独特性必将取代工具性,回到“人之为人”的本质。若非如此,学生很可能不仅面临技能和知识被取代的压力,还要承受心理上深重的焦虑和不安。只有当作为独立个体被看见的时候,今天的学生才会拥有稳定的心理支撑,而意义感正是这种心理支撑的重要来源。拥有意义感的他们,更容易在面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时,找到一种内在的平衡与安全感。

你看,当前的教育就处在这种“别扭期”,人的价值在被不断唤醒,而传统学校的功能并未改变,于是,丹麦两种独特类型学校出现人数激增现象的原因不言而喻。学生需要这么一个地方帮他们暂时告别那些被动与惯性,直到重新找到意义、找回自我。

有意思、有意义、有可能的教育

意义感是学习的驱动力,但仅仅通过提供“间隔期”来帮助学生找到意义感,始终是一种滞后的策略,因为它似乎只能是那些被“逼到墙角”的个体不得已的选择。那么,我们能否在日常校园生活中让学生自然地感受到学习的意义?这是一些从来不擅长提供意义感的学校必须应对的挑战,因为学生只有在学龄期找到学习的意义,才更有可能在未来走上社会时找到工作的意义,甚至人生的意义。

好在,全球范围内,尤其是中国的一些学校已经有了解决方案,那就是开发让学习变得有意思、有意义、有可能的操作系统,用学习任务设计来体现生活的基本形态,帮助学生从解题到解决问题,以应对未来世界的挑战。

为什么合理设计学习任务,学生就更有可能获得意义感?认知科学规律告诉我们,人们在学习过程中,会在心里确认三个问题:一是我喜不喜欢这件事;二是这件事对我重要不重要;三是这件事我能不能做好。只有始终在这三个问题的回答上保持肯定并能获得持续的正向反馈,一个人才会持续地处于学习状态。这就是学习任务设计能够激发意义感的原因,它会让学习过程发生三个转变:有意思、有意义、有可能。

以上海世界外国语小学为例,校长张悦颖曾给我发过一张照片,几个孩子兴奋地举着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呢?你肯定想不到,居然是孩子们的粑粑。为什么要把这个东西带到学校呢?原来小学四年级科学课的教材有一个单元,叫“食物在体内的旅行”。按照传统教法,老师要先讲一遍人体有哪些消化器官,然后对照人体消化系统图,指出食道、胃、小肠、大肠的位置,说出各自的功能,最后来个测验,考考学生记住了没有。这种灌输式的学习对孩子来说有点枯燥。所以学校就尝试把这个单元设计成了一个学习任务,叫“玉米粒的旅行”。让孩子把一颗玉米粒直接吞下去,看它是否会被拉出来。那几天校园里可热闹了,好几个孩子早上一进学校,就兴奋地举起小盒子,对老师说:“我的玉米粒已经拉出来啦。”有的孩子有点沮丧:“为什么你的拉出来了,我的却不知道去哪里了?”

带着这种好奇,孩子们继续做实验。他们把馒头、蔬菜、水果切成小块,装进塑料袋。再加入水,反复揉捏挤压这个袋子,模拟胃的工作。然后,把煮熟的玉米粒装进吸管,边揉捏袋子边吹着它往前推移。他们发现,有时候玉米粒被卷到其他食物里碾碎了,有时候却完整地排了出来。这样孩子们就体悟到了,每一颗玉米粒在肠胃蠕动过程中遇到的情况是不一样的。这还没完,孩子们还要小组讨论,总结出几种使自己和家人消化系统保持健康的好办法,并且设计出家庭平衡膳食的方案。一周后,爸爸妈妈们拿到这份方案时都很意外,有些科学道理他们也是第一次知道。不同的孩子对方案也有不同的表达,有的用清单,有的画漫画,还有的给家庭成员开出健康处方……爸爸妈妈们把这些方案贴在客厅的醒目位置,孩子也有了持续学习的热情。这就是学习任务的魅力。

传统学校习惯把学习的意义窄化为获取分数,更看重结果,而不是过程。而在这个案例中,学生需要亲自体验玉米粒经过人体的过程。有的孩子把玉米粒拉出来了,有的没有动静。他们一下子在对自我身体的探讨中构建了意义。而且这种意义来自真实世界,产生了要为我和我的父母设计一套健康饮食方案的想法。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们的第一反应是调用已有的知识,一看不行,就会主动发现新知识、持续思考与探究,直到把问题解决。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会产生情绪波动、增加反思频率、作出负责任的决策、产生深度体验。每个人达成目标的途径和方法或许不同,但是人体消化系统的知识、人体平衡健康的知识等学科要求并没有被绕开,都尽在掌握了。这还不是全部,任务设计的最终目标是激发学生的潜能。每一个学生的潜能都埋得很深,如果没有丰富的学习经历让他尝试成功、品尝失败,那么他可能永远不知道自己适合什么、擅长什么、还能做什么。好的学习任务,意味着能创造各种可能性,让他们在学习中暴露自己的认知水平、看见自己的成长。在“玉米粒的旅行”这个任务中,有的学生发现自己擅长做社会研究,有的学生发现自己口才好,有的学生在团队中起到了领导协调的作用。所以,学习任务设计就是一个让学习变得有意思、有意义、有可能的操作系统。它能把学习的意义感源源不断地激发出来。

那么,如何设计一个好的学习任务?我再举一个北京市海淀未来学校的例子——“请给附近的动物园园长写一封信,希望增加一种动物园里没有的动物,并让园长相信引进这种动物后,游客会大量增加”。为了完成这个任务,孩子们要调研动物园已有的动物品种,要了解新动物是否能适应北京的生存环境,要讨论怎样才能说服园长引进这个品种,要用证据证明引进这个品种能增加游客。解决了这些挑战,那动物的生活习性、书信格式、成本核算等基本的知识和技能是不是也能掌握了?原本要通过语文、数学、科学、综合实践等课程实现的教学目标是不是也能达到了?最终,经过大家辛苦地调研和学习,园长被说服了,动物园引进了新品种。这种来自真实世界的反馈,让学生们感受到极强的意义感。

在2024年,越来越多的中国学校用任务设计,让孩子在做中学、在真实社会中解决问题,并逐步形成了意义感创设的六条黄金法则。

法则一:从孩子们熟悉的半径开始,让他们在学习中不断调用已有经验。其实教育就是帮助孩子不断扩展认知和生活半径的过程,要帮助他们在与自我、与他人、与社会构建关系中找到意义。

法则二:具有适度的挑战性,从而保持孩子们的好奇心。有一定挑战性的任务更可能让孩子主动打破舒适区,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法则三:没有标准答案,只有解决方案。允许孩子们体验真实世界里不同身份角色的人如何思考问题、攻克难关。

法则四:创造各种各样合作的可能性。让孩子们在协同他人、连接资源、人际互动中适应不确定性。

法则五:学习成果作品化。通过公开展示,让孩子们从他人的评论和反馈中看见不一样的自己。

法则六:高度承载学习目标。使孩子们能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悄无声息地达成预期的知识、能力标准。

按照这六条法则设计学习任务,就能很容易地实现闭环。长期在这样学习任务的培养下,更可能回到教育的本质:唤醒自己、发现自己,进而成为自己,更有可能生发意义感。

其实,学习任务不仅是教育发展的动向,还是职场和生活的基本形态。人们所从事的工作不也是由大大小小的任务构成的吗?有的人总能从工作中获得成就感,有的人却常觉得无聊,区别就在于你是否获得了有意义的深度体验,是否获得了能促使你持续探究的高质量反馈。

100多年前,杜威强调:如果我们用昨天的方式教今天的学生,就是在剥夺他们的明天。诚然,照本宣科灌输知识不难,要设计出一个好任务却很难。尤其随着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为什么要学习的意义日益凸显,这也加速了全球教育者改变现状的决心。我们预测,未来10年,像“海淀未来”这样的学校将成为常态,因为它能够将学生的未来生活与今天的学习紧紧联系在一起,帮助他们找到由意义感引发的持续学习动力。也只有这样,学生才更乐于把学习的责任担在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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