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失陪”背后是一种社会性疼痛
作者: 本刊编辑部在场而缺席:生存压力下的教育考验
2023—2024秋季学期,上海教师杨名对全班孩子进行了家访。她所在的奉贤区包含着城乡接合部,走访的过程中,家庭经济状况的贫富差距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家庭住在几百平方米的洋房里,也有家庭五口人挤在几平方米的职工宿舍中。在这个快节奏的城市里,无论家庭条件优渥与否,很多家长都存在着有关孩子教育的苦恼,而条件相对劣势的家庭中,则有着更多力不能及的辛酸。
齐一是杨名班上的学生,今年上小学四年级。他几乎每节课都在趴着睡觉,经常不按时完成作业。在学校里,他话不多,朋友也少。杨名偶尔会看到齐一自己上下学,于是向孩子确认情况。“我家离得不远,就一公里。”齐一在被问及时这样回答。终于约到齐一父母的时间进行家访时,杨名刚踏进屋子就吃了一惊——光是客厅就摆有几十只笼子,里面关着数十只猫猫狗狗。或许仓促收拾过,可整个空间还是显得非常凌乱。家里留给齐一学习的地方也很有限。
谈起齐一时,他的母亲满是歉疚,却有些无奈:“我们是开宠物店的,这两年生意不景气。以前每个月能卖二三十只,现在只能卖出去两三只。我们要在店里接待顾客,那些宠物必须喂养、洗澡,狗狗也要经常遛,所以我和他爸每天都得晚上十点或十一点才能到家。”杨名也终于了解到,齐一几乎每晚都会和客厅里的宠物一起等着爸妈回家,之后才愿意开始写作业,因此睡觉时常是12点之后的事,于是白天经常迟到,上课也没有精神。他的每顿饭基本是外卖,又因为挑食也没人管,齐一的身形比其他孩子单薄、瘦削得多。体育课上老师布置的仰卧起坐,他每分钟只能做5个。
“我们现在住的房子租金不低,宠物店的房租也很高。前两年生意好的时候,在市区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现在还在还着贷款。”交流中,齐一的母亲向杨名吐露了自己和丈夫的压力。他们每天睁眼,一想到高昂的租金,都觉得要更加努力工作。为了给家庭创造更好的生活,他们悉心照料宠物,让它们有好的品相;他们努力向客户介绍每个品种,期望能多卖出几只宠物……在这个过程中,不自觉地忽略了对孩子的陪伴与关爱。
与齐一父母双方都缺席孩子的成长不同,还有些家长即便拥有较长时间和孩子生活在一起,也缺乏陪伴他们的耐心。杨名的班级里,大约有四分之一的家长对孩子的关注仅限于学习本身。当孩子成绩好时,会给孩子买礼物,带他们外出游玩。而当孩子成绩不好时,他们才会对孩子付出额外的关注。比如,选择在这时放下手中的事情,陪伴孩子完成作业。只是他们的耐心似乎只有十来分钟,当发现孩子“屡教不改”后,就会火冒三丈地离开,扔下惶恐的孩子,独自面对更加难以理解的知识茫然无措。
这些家长大多数不奢求在这个城市里拥有自己的房子,而是租住在市区周边的村里。一些家庭里,父亲从事着快递员、外卖员的工作,母亲在家里全职照顾几个孩子和丈夫的起居。他们希望孩子能够通过学习改变人生,但能提供给孩子的帮助又是有限的。复杂而琐碎的家庭事务让这些异乡人感到繁重的压力,他们能够关注到孩子日常生活中的衣食住行和学业成绩,但大多很难谈得上对他们情感需求的注意,也缺乏养育孩子的耐心。
一家家的走访中,杨名能从与家长的交流中感受到他们对孩子的关爱。只是对于一些孩子而言,这些爱并未能如他们期待的那样传递出来。在每一个等待爸妈回家的夜里,齐一曾常因为门外的声响而感到害怕或期待,而现在更多的只是习惯。家访之后的二十多天里,杨名欣慰地看到一些家庭在努力进行着调整。比如齐一的父母尽量保证每天都能有一个人早回家陪伴他,辅导他完成作业。只是有些家庭里,那些难解的题始终存在,孩子与父母之间的爱似乎隔着重重山海。
在挣扎之中,做出替代抚养的抉择
把儿子小真送到老人家中养育,是白静和丈夫李想妥协过后的抉择。
白静的三口之家位于市区边缘,虽然楼下就有一所小学,但教学质量不尽如人意,学片对应的初中甚至没有一所令人满意的中学。为了在激烈的学业竞争中给孩子提供更优质的教育资源,白静自孩子上幼儿园时就将他的户口迁到了母亲家,以便孩子按照划片政策顺利升入区内的重点小学。
白静和李想组成的是一个典型的双职工家庭,现实的经济压力与教育焦虑相裹挟,常令他们感到力不从心。由于从事物流行业,李想的工作强度比996还要严苛,而白静平日里虽然能够准点下班,但回家后还常需要继续工作,且每周也仅有一天的休息时间。小真上学晚、放学早,因为难以协调工作时间,夫妻俩只好每天提前一个多小时起床,将小真送往姥姥家,请姥姥负责接送,晚上下班再将孩子接回家中辅导。这样的生活还没持续一个学期,白静的身体就有些吃不消,小真每天也由于睡眠不足而显得无精打采,在课堂上频频打盹,受到了班主任的警告。
白静深知,物理意义上的在场是高质量亲子陪伴的重要条件。但为了尽快解决这个问题,她又不得不拜托母亲负责周一到周五的养育,周六再请公公婆婆帮忙看顾。同时,她还为小真报名了课后辅导班,以此代替他们辅导孩子的学业。
对于亲子陪伴的不足,两人都深感愧疚,于是试图通过物质补偿来弥补。按照身边亲戚的说法,“小真到了什么年龄,对应所需要的东西几乎都配齐了,而且基本都是高配。”小真10岁生日当天提出想要一只手表,白静下班后便直奔商场,在卡西欧专柜花2000多元买了一只高度防水、防磕的机械表。她坦言,高消费的背后,实际上寄托了他们无法经常陪伴孩子的深深歉意。
另一边,老人代替抚养虽然暂时解决了接送等难题,但也因两代人养育观念的差异而引发了新的摩擦和问题。对于小真的养育,双方已经历了几年时间的磨合,如今,白静和李想即便有时对老人的做法持有不同意见,也会尽量保持理解与尊重。老人则因为不愿再与他们夫妻二人发生冲突,坚持将养育的决策权全部交给白静,自己只扮演执行的角色。
一次放学时,班主任问老人是否要为小真报名周末的儿童节活动,因为不知白静是否已经作好安排,老人便站在学校门口打了好几通电话,每一次都没能接通,只好告诉老师晚上再回复。而当白静晚上回家后,才从儿子口中得知儿童节要参加集体活动,从放学到现在,全班都在等待她一个人的确认。对于这件事,白静觉得委屈不已,她通常在与客户洽谈项目时将手机调至静音,以专心应对乙方的各类“刁难”,可自从孩子上了小学,自己原先的工作方式好像行不通了。做“好妈妈”还是“好员工”,似乎永远都是一道单选题。
在小真的学业方面,两代人的分歧最为显著。在李想看来,小真在老人身边更加肆无忌惮,还常把他们当作不认真学习的“保护伞”,导致自己隔三岔五就会收到各科老师的“邀请”。李想和白静理解老人疼爱孩子的心,只好不在他们面前管教孩子学习,每周日接孩子回家后再督促小真在书桌前用功,有时,性格有些急躁的白静还会因为小真的学习态度忍不住发火。久而久之,小真就不愿意和父母回家了。
对此,白静只觉得孩子可能是不喜欢学习,至于原因,应该与他们未能帮孩子在小时候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有关。“即使能重来,我们也找不到更好的选择了。”白静说道。而她不知道的是,小真向姥姥袒露心迹时直言“妈妈已经不理解自己了。”在和他人发生冲突或矛盾时,自己从妈妈那里得到的从来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先从你自己身上找原因”之类的回应。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妈妈在督促他学习时总是控制不住暴躁的脾气,甚至曾在一个下午连续打了他六个巴掌。因此,他觉得和妈妈分开居住反而是一种“解脱”。
6月末,白静全家都在等待小真“小升初”的摇号结果,如果能顺利摇到他们期望的区重点学校,那么,这场替代抚养还将继续下去。
“老漂族”的辛酸谁能懂
“孩子现在的问题都是你妈给惯的!”无意间听到女婿跟女儿口角时说出这样的话,赵梅感到无比心寒和委屈,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女婿的母亲去世得早,老父亲身体也不好,帮忙带孩子的事情只能落到赵梅的身上。从外孙出生,她就从乡下老家来到城里女儿家,而今外孙已经读小学三年级了。近十年的辛苦付出,换来的却是这样冷漠的指责。这期间,她不是没想过回老家,撒手不管了。但一来女儿女婿实在是工作太忙,根本没法接送孩子上下学,二来多年的照顾让外孙非常依赖她,每次回老家外孙都要跟着,生怕外婆哪天回去就不再回来。每每想到这些,赵梅都感觉喘不上来气,仿佛被困在一个无法逃离的牢笼之中。
赵梅只上过两年学,识字量不多,刚来城里的时候非常不适应,但是她好学,学会了如何乘坐公交车和地铁、使用手机支付等。这些对于接受能力和学习能力都不是那么强的老人来说并不是简单的事。赵梅很能干,在女儿家里,除了带孩子之外,她还包揽了家里几乎大大小小的家务,洗衣做饭、买菜遛娃,等等。可以说,她几乎没有自己的休闲时间,为女儿的家贡献了自己的所有。
提起女婿,赵梅内心的情感非常复杂。“女婿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兢兢业业赚钱养家,这一点没的说。但近距离接触才知道,他是一个非常严苛的人,对孩子的管教几近苛刻。比如:坐沙发不能靠在沙发背上,要坐正坐直;进家后鞋子必须摆放整齐;大人说话,孩子不准插嘴……而且他的脾气火暴,属于那种点火就着的。因为这些,他们小两口也经常吵架,在孩子五六岁的时候还闹过一次离婚。”
正是那次离婚风波,让赵梅在女儿家的处境变得愈加艰难。女婿总认为是当时赵梅没有劝阻女儿,以至于把事情闹大。而且事后女婿变得非常敏感,偶尔听到赵梅和女儿小声说几句话,都会怀疑她没说好话。渐渐地,他们在家基本不怎么交流,赵梅只是闷头带娃、洗衣做饭……赶上周末,女儿女婿在家,她就找个理由出去,尽量减少在一个屋檐底下的尴尬,也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我不想让女儿为难,所以不会在她面前说女婿的不是,这一点我能拍着胸脯保证。”赵梅说。
为了减轻女儿的负担,赵梅觉得苦点累点都算不得什么。最让她难以接受的就是当孩子不好好吃饭、不好好写作业,或偶尔顶嘴时,总之,孩子身上体现出不好的一面时,女婿都会归咎到她的身上。正所谓,一边嫌弃你,一边需要你。
赵梅一辈子在老家务农,没有退休金,但由于当年计划生育抓得紧,她和老伴儿就生了这么一个女儿。虽然老两口存了点养老钱,现在日常花销还不需要子女贴补,但往后肯定是要靠女儿女婿的。她本以为给他们带了十来年孩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女婿不至于如此对待自己,可是直到那天夜里,她听到女婿和女儿吵架时说的话,她才知道一切都是自己想当然了。“隐隐约约中,我听到女婿说,现在养娃需要用钱,让女儿把这几年为我交的社保钱要回来。女儿表示反对,劝丈夫做人别这么势利,更不应该把这种势利用到自家人身上。”知道女婿对自己没有半点亲情,甚至还诸多算计,赵梅感到很心寒,她想要硬气一把,回自己的家,再也不看女婿的脸色了。但是,为了女儿着想,赵梅并没有和女婿撕破脸,当着女婿的面,她只说近来老伴儿身体不好,自己得回家照顾一段时日。虽然对一手带大的外孙有诸多不舍,但她还是让女儿给外孙找了一家小饭桌,每天早托一小时、晚托两小时,这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像赵梅这样的“老漂族”不是少数,在外人看来,能够和子女、孙辈在一起生活,听起来是享受天伦之乐,但只有“老漂族”们才知道,自己更多面对的,是一重又一重难题带给自己的不适应,包括与子女生活习惯、观念不同,育儿方式存在差异,导致两代人出现隔阂,部分“老漂族”甚至被子女冷视,内心痛苦不堪。这里有“老漂族”的无奈,也有对子孙最深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