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本源是更好的教育

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特别是以 ChatGPT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的横空出世，标志着人类正站在一个划时代的风口——从工业时代迈向数智时代。这一时代变革，为各国的发展和人类的未来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影响。尽管挑战十分严峻，但新技术能够协助研究人员处理和分析大量的神经影像数据，识别复杂的脑活动模式，促进脑科学研究进一步发展，从而为我们提供教育规律的科学解释与论证，推动教育理念的更新，使教育走向科学化与个性化的未来。在这种新的科学与技术背景下，我相信：教育的本质是人的成长，回归本源才是更好的教育。

往日成功不再适合未来

过去七十多年以来，我国的教育事业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别人走过的路，我们走得比别人快，这种经验性的道路，我们走得非常成功。但是，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人才培养需求，在新背景下，教育依旧运用过去的成功经验，导致产生了一系列严重问题。传统的教育模式发展到今天，竟出现了不允许学生试错失败、不允许好奇想象、不允许发散提问的现象，然而要实现创新，这些正是必备条件。教育成了催促学生不顾一切考上好大学、过于关注短期功利目标的工具。未来社会可能会加速创新者、智能机器人和被技术淘汰的“边缘人”弱势群体三个主要阶层的分化。倘若长此以往，教育将拼命地把学生培养成一个个在社会上不受欢迎的“被淘汰者”，学生的创造性、创新性将几乎被摧毁。

整个国际世界，过去100年最大的驱动力是创新。国家间的竞争，越来越聚焦于从无到有、从零到一的科技与思想创新。教育和创新具有紧密的内在关联，对创新能力的重视，使教育变得更加面向未来，使创新型人才培养真正成为可能。由此，教育不应该过度关注学科知识的教授，而是更加关注对学生特长的发现、兴趣的尊重与创新能力的提升，要让学生成长得更好、更健康、更“痛快”。

科学不是创新，布置问题不等于提出问题，找出规律更不是创造，真正的创新要基于科学，并不同于科学。教育要能满足学生对自然无穷无尽的好奇，对学习与探索感到充满兴致，甚至是激情。例如，在基础教育阶段，教育者要引导学生发现与探究，从教室到户外，对一只小虫、一朵小花、一种现象的观察思考，全都是教育，这种教育甚至比现有的一些传统教育更好。当这个阶段的学习凝练为知识，教育可以引导学生总结归纳，从而进一步地运用所学知识，解决现实生活中的一些问题。小学生可以帮助父母买菜做饭、维修简易工具等做一些有价值的事情；中学生则可以运用所学知识与技能，做一些手工作品，或尝试帮助社区解决一些问题。这种从观察探究，到知识归纳、实践运用的过程，能够培养学生的学习兴趣与自信，从而为创新意识培养奠定坚实基础。

创生教育：人人冒长

应试教育的问题数不胜数，其顽强的生命力有着极其复杂的社会、文化和历史原因。破解历史难题，实现教育、科技、人才“三位一体”协调发展，必须回归本质，回答好何谓教育、何谓创新与何谓人才这三个基本问题，以及为何难以打通它们之间壁垒的更本质的问题。

教育的本质是人的成长。人类在数百万年进化过程中形成的特殊性，是主动精神性（如好奇心、求知欲）与社群性（如竞争性、同情心）的综合，决定人最终成就高度或思维深度的核心因素，可概括为各异天赋、内生动力和外部生态三要素。创新的本质是提出问题、解决问题并创造价值。人才的本质特征和标志，在于创造性高度——光会“学”不是人才，“干”出大成就者才是人才，思维的深度与创造性高度是相互促进的。三者难以打通的关键壁垒，或许在于现有的传统教育模式，培养的是“A型”学生，他们的特征是：外驱型，在意他人要求、关注评价体系、着眼于短期目标，往往陷入内卷，容易骄傲自满；而我们真正要培养的是“X型”学生，他们的特征是：内驱型，寻找激情与远大目标，并愿为其长期全力以赴，勇于探险、敢于失败，具有开放精神与批判精神等。基于此，结合数十年的教育实践探索，我提出以创新为内生动力牵引个性化成长的教育理念，即“创生教育”。

成长的过程与游戏类似，游戏本身是让人感到开心的，如果学生在学习与成长中不开心，甚至是恐惧与抵触，这不仅看起来非常古怪，对他们更是一种危害。但游戏不能停留在表层的玩耍阶段，要让学生在游戏中玩得更“厉害”，越玩越上手，以至于进入一个几乎未知的领域，即“黑夜”（或称“黑空间”）。在“白天”（或称“白空间”）中，教师讲授人类已知的知识与道理，学生在这种情境下可以把事情做得更好、跑得更快。而一旦进入“黑夜”，学生不知道前面将面对什么，往哪里去，又该怎么做，这是对心理与思维的双重挑战，需要学生拥有创新思维、批判性思维与强大的心理动机。

“创生教育”重点激活学生的探索与思考激情，鼓励他们大胆运用书本知识，不断试错、总结经验以解决问题。当他们在“黑夜”中行走时，遇见“大山”也不会恐慌，把已有思考和知识内化为逻辑思维，勇于面对一切困难，甚至在困难中产生灵感与新思。大多数学科或专业，都应培养在“黑空间”下长期坚持实践的、不确定的探险者与开拓者，这种人才将成为未来的创新者与创业领袖，而非继续培养短期的、固化的应试“天才”或考试“学霸”。作为教育者，我们要打通关键壁垒，为“X型”学生提供适合的教育空间，扫除发展阻碍，不断探索能够培养创新型人才的教育路径与方式。

培养“X型”学生的教育挑战

寻求适合未来人才培养的教育理念之路坎坷漫长，但结果终会鼓舞人心。早在2002年，我带领团队试图通过借鉴过去经验来改造教育模式，经过七年探索，结果不尽如人意，我们意识到要另开新路。2009年，清华大学设立“清华学堂人才培养计划”钱学森力学班（简称“钱班”），各班分别设立首席教授和项目主任，首席被赋予充分的自主办学权，不求一致，鼓励探索、突破和合作。在“以学生为中心”——“以学生能找到他自己的激情所在为中心”的指引下，“钱班”培养出一批内驱型、创新型人才。

例如，清华大学“钱班”2016级学生毕恺峰曾经在进入大学之后，没有明确的目标，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兴趣点，初入大学的热情逐渐被磨灭，开始逐渐不去上课，不写作业，大量的时间被游戏充填，生活作息被严重打乱，一度陷入负循环。三年的寻求无果后，他终于在第四年迎来了曙光。当时，清华与华为开展人才培养合作，“钱班”“破格”推荐这位学生去华为实习。他在实习期间将大量时间投入AI科学计算领域的研究，几乎“完全变了一个人”。“在深圳，总是不知道明天的天气如何，怎么样能让天气预报更准确呢？”一个普通的想法，却点燃了他空前的激情。两年后，华为发布了由他作为主要研究者进行开发的华为盘古气象大模型，相关研究论文发表在国际顶级学术期刊《自然》上，大模型斩获了2023年中国十大科技进展之首。

国家要实现高质量发展，必须坚持创新发展理念，统筹推进教育、科技、人才“三位一体”协同发展，开辟发展新领域、新赛道，不断塑造发展新动能、新优势。成立“钱班”的初衷，是探索回答“钱学森之问”，希望“让每个学生都成为第一名”。为了应对新挑战，现在要回答“零一之问”，即：为什么我们总是出不了改变世界的创新型人才？教育是否将在10～20年时间内发生颠覆式改变？在中国，是否需要两者交互推动，才可能破解？问题的答案，或许就在于提供拔尖创新人才开放式贯通培养，让更多学生的创新潜能被发现、被激发。2021年，在深圳市委市政府支持下，我创办了深圳零一学院，在“钱班”经验基础上，不断拓展教育革新的广度、下潜理念创新的深度，希望率先打造一批培养内驱型、创生型的“X型”学生成功案例，为未来教育提供新范式。

（本文根据郑泉水在“大城市教科院五次学术交流会暨第五届‘脑科学与教育’学术会议”的同名报告撰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