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的旷野追寻自由生长的勇气与力量
作者: 周丽一名老师的人生轨迹应该是什么样的?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抑或投身教研、步入“仕途”,执掌一所学校、服务一方教育——为人师的这条轨道,似乎无比清晰而确定。但在郑锦杭身上,我们看到了其他可能性。自2012年开始写作,她用阅读和书写从既定轨道里嫁接、延伸出通往广阔天地的路径,实现了从单一到丰富、从有限到无限的跨界生长。
继12年前推出有着“‘70后’的成长标本”之誉的《始终——对教育及人生的一份心意》(以下简称《始终》)一书,今年3月,郑锦杭出版了自己的第二部非虚构作品《为人师》。有人用“一本书治愈教师的精神内耗”来宣示此书的意义,而郑锦杭也的确试图用自己的文字和行思让更多老师打开狭窄的生活,触及人生的旷野。
“我的道路都是出于理想和热爱”
“做一个有理想的人,才能让一个人真正做到坚定、勇敢、纯粹,无论时代的洪流怎样奔腾流淌,都能具有赤诚的品质和顽强的毅力,保持着灵魂的纯洁,而且内心充满热爱。”
回溯自己近30年的职业生涯,无论是当老师还是写作,郑锦杭表示:“我的道路都是出于理想和热爱。”
作为出身农门的“70后”,成为一名老师是郑锦杭从小的理想。因为,在那个年代,无论是村里“除了教书也要种田”的代课老师,还是县里“说普通话,穿时髦的衣服,住干净的教工楼”的重点中学老师,都是最受大家尊敬的人,也是郑锦杭能够见到的最体面的人。她,想成为这样受人尊敬的、体面的人。
在理想的催使下,初中,郑锦杭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而后又考取了很多学生梦寐以求的中师。18岁从金华师范学校毕业以后,郑锦杭得到那一届为数不多的留城名额,被分配到当地最好的小学。
初登讲台,郑锦杭投入了最大的热忱,孜孜不倦地“读大量的教学参考书、备课手册、课堂教学艺术集萃、名师授课录、教学要略、教育过程与方法、板书设计及应用等书刊。写很多论文。上很多公开课,参加很多比赛,度过许多不眠之夜,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短短八年,郑锦杭就成长为当地最年轻的省教坛新秀,并从一名普通老师被破格提拔为副校长。
名誉纷至沓来,郑锦杭没有乘势而上。学生家长那句“我们并不希望老师出名”让她深受触动,她自己也生出许多疑惑:“作为一个老师,究竟应该为了谁,应该从谁出发?我为学生做过什么?我为之努力的一切对学生有什么意义?一个老师如果成长起来了,却越来越少和学生在一起,甚至不再和学生在一起,不再属于讲台,那又有什么意义?……”
26岁,郑锦杭离开金华去往杭州。3年后,她告别讲台,走上教育行政岗位,先后在杭州市下城区、拱墅区教育部门负责办公室文字工作,从事区域教育综合改革研究……这期间,无论业务上还是行政上,郑锦杭“往前走都具备非常好的条件”,但她再次清醒地觉察到自己对机关行政工作“没有丝毫醉心的愿望”,她茫然于自己真正热爱的究竟是什么。
直到2012年,受一位出版社总编辑的勉励,郑锦杭开始一边工作一边写作。她仅用3个月时间就完成了处女作《始终》,紧接着又投入4年时间创作了国内首部建筑人文小说《最好的人生》。写作过程中,郑锦杭心无旁骛,“完全到了忘我的境地”。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真正的热爱。
“其实我非常庆幸,因为我成长得比较早,较早地完成了对很多世俗意义上的东西和自我的认知,这使得我的人生来得及进入下一个阶段。”郑锦杭道,“写书的这十多年,我走过了很多路,有过很多取舍和孤独、艰巨的时刻,经历了生命的熬炼,也领略到生命的丰盛。”
老师的成长“不止于艺”
“一般住房只要有三米左右的层高就能够满足人基本的居住需求,然而,一座博物馆的层高可达十余米,它超出三米以上的那些层高,似乎都是浪费的,但就是这些没用的空间造就了建筑的美感,让人觉得深邃、辽阔,就像教堂的尖顶,让人得到心灵的抚慰。”
郑锦杭的写作,在虚构与非虚构间穿插,不仅观照教育,也旁涉人文、艺术。这源自她丰厚的积累、跨界的涉猎。
身为资深文青,郑锦杭喜欢音乐、电影、建筑,尤其嗜书如命。她常自嘲,别人是“要我戒烟,我会发癫”,而她是“要我戒书,我会发癫”。采访中,郑锦杭发来她亲自设计的自家书房和客厅的照片——书吧格调的空间里,顶天立地的开放式书柜被书籍填满,几案上堆叠码放齐整的书触手可及。她说:“要有书,心里才会安定。”
郑锦杭回忆道,小时候,农村罕有书,因为家里开爆竹厂,要用废旧图书做原材料,工厂的巨大仓库里囤着堆积如山的书。在这座“书库”里,她“贪婪”地阅读着。每次一车废书拉进来,是她最高兴的时候,因为又能够找到不同的书了。中师三年,郑锦杭读完了学校图书馆的大部分图书。毕业后,她又不间断地涉猎建筑设计、影视传媒、哲学、历史、时尚、文学等书籍,“常常因为一个人,就去读和这个人有关的全部的书,或者因为一种关注,又去读和这种关注有关的全部的书,又因为读到的一些书去看电影,去听音乐;书和书之间,书和其他艺术之间,互通有无,盘根错节,极大地完善了我的知识结构”。
“在我的人生当中,好像做了很多看起来无用之事,但我因此得到了很多的储备和支撑,这些也造就了我的资质与禀赋。”在郑锦杭看来,专业很重要,但只有专业往往会流于狭窄、自大,一个人如果能够有适当甚至大量的非专业补充,就会有一种宽广的精神,可以帮助自己见识所处的专业在这个大社会、大世界中的位分,从而建立起既深刻又谦卑的专业态度,并且涵养不止于专业的治学精神。
这段话被写进《始终》里,也正是从写作这本书开始,郑锦杭萌生了一个念头:希望有机会能够和老师们聊一聊音乐、电影、建筑和书,通过对这些序列内容的旁涉和赏析,来丰富老师的认知和储备,使他们逐渐形成“不止于艺”的态度与精神,进而丰富他们的教学观和教育观。
这个愿望在十年后得到了实现。
2022年,拱墅区教育研究院组织研究员带工作室,郑锦杭想起了“不止于艺”这件事。她招募了6位老师,主持了一个许是全国独一无二的工作室——“中小学教师美学精神习得工作室”。
为何以“美学精神”命名?郑锦杭阐释道:“教书育人的使命远远不只是完成课堂的传授任务,而要调动一个老师全部的人格以及美学的总和。一本书、一部电影、一段音乐、一座建筑,一切的艺术、一切的美学都会不知不觉地影响一个老师的教育境界,使之更加完备。”
郑锦杭介绍,工作室每学期举办3到4次活动,每次活动她都会设计一个序列性的单元,推介学员们认识电影导演费里尼、音乐大师坂本龙一、建筑师安腾忠雄、诗人布罗茨基和阿赫玛托娃,等等。她试图让电影、音乐、建筑、文学这些艺术形式自己开口说话,来替代单一的教师培训,让老师们受到感染、影响,得到新鲜的成长。
同时,郑锦杭希望工作室不仅仅是工作室,还能够陪伴学员们走过一段生命的历程,并且留下痕迹。于是,她聆听、观察、记录,用纪录片式的叙事书写下六位普通一线老师真实鲜活的个体生命状态以及他们成长中的喜乐忧愁。这便是《为人师》。
“在所有的工作室当中,它最别具一格,我一眼就看中了。”“95后”丁书易,是杭州市现代实验小学的语文教师,尽管当时校长已经给她推荐安排了另外一个语文专业发展方面的工作室,但她依然坚持加入郑锦杭的美学工作室。丁书易道:“在跟郑老师以及其他老师的交流当中,我逐渐认识到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旷野,也在教师这份职业中看到了更多可能性。”
“为人师,是我们共同的荣耀”
“一代又一代人走在为人师的路上,也许有的人走得更远一些,有的人走得没有那么远,有的人新出发不久,有的人‘迷途知返’,但是每一个人都走在它的路上,它是我们未竟的事业,也是我们共同的荣耀。”
郑锦杭从小立志从教,另一个重要原因,还在于在老一辈老师身上看到了好老师的模样。
“学生时代的每一个阶段,我都碰到了很好的老师,这些老师对我产生了很深的影响。”在郑锦杭的记忆里,那一代的老师,“教书像农民一样勤勤恳恳,给予学生像农民对待庄稼一样的耐心和呵护”“他们朴素无华,从不吝于对学生的发掘、栽培、鼓励,是学生的良师”。
“我的老师们比我自己更清楚我的禀赋,和我应该具有的理想。”郑锦杭提到,至今她仍保留着初中老师写给她的信。一封封信里,一位位老师都对她的写作给予谆谆的教诲、热情的鼓励和深切的期许。尤其让她难忘的是,读师范时候的美术老师施成铎,因为欣赏她的写作才华,对她这个不长于美术的学生格外厚爱,常常叮嘱她“先做人,再做文章”,毕业时还给她留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写盖世文章。
及至时隔多年走上写作之路,郑锦杭依然能从这些恳切的言辞里汲取莫大的勇气和前行的力量。
走上讲台以后,郑锦杭则更多受到“60后”一代老师的影响,“那时的他们风华正茂,有的是年轻有为的校长,有的已经是特级教师,有的是权威的教研员,有的执教过很多观摩课,他们是那时基础教育界的中流砥柱,举足轻重,影响了很多年轻老师的教学观、教育观以及人生的价值取向,很多‘70后’的老师在后来几乎拷贝了上一代老师们的人生轨迹”。
郑锦杭坦言,在主持工作室、写作《为人师》以前,她对于老师这一群体的认知和了解更多停留在“60后”“70后”的老师身上,“好像他们就等同了全部的老师”。而在完成《为人师》的过程中,和六位“80后”“90后”老师的遇见,让她对老师和这个职业有了很多新的认识。
郑锦杭给出了三个词:丰富、勇敢、有情有义。“他们的生命肌理非常丰富,对于生命、人类、世界、人的一生应该怎么度过以及对职业的看待有更开阔的视野。他们身上有处世的坦然,他们的勇敢不仅仅是无知无畏,还有敢于面对和担当的勇气。他们也并非我们表面上看到的那么冷漠、自私、自我,而是有着相当丰富的情感。”
郑锦杭也希望通过《为人师》中六位老师的故事,让更多老师对自己的职业、对自己的人生、对自我的认识和看待有所苏醒。
这本书里的王老师,是杭州江心岛小学的语文教师王珏,有着近25年的教龄。曾经的她想成为一名特级教师,但后来发现当一个平凡的老师也很快乐。很多人不愿当班主任,她却甘之如饴,并从中体会到职业的成就感、幸福感。现在的她,只想认认真真教书、认认真真把班主任工作做好。她说,一个老师的教育教学水平无需以职称、荣誉称号来衡量,家长的肯定、学生的喜爱才是最重要的。喜欢植物、园艺的她,常将自己扦插的植物作为奖品,送给班上的孩子们。这些植物建立起她和学生、家长深厚的联结。“暑假里还有家长拍照片给我看,说是孩子说的,开花了,一定要向王老师汇报。”在工作室里,王珏常跟年轻老师分享自己的带班经验,郑锦杭便鼓励她把自己的育人故事、班主任心得写成文章。后来,王珏还在学校成立了一个班主任工作室。
同样喜欢当班主任的丁书易,很享受跟孩子们一起相处的过程。当她把一帮孩子从一年级带到三年级,却突然被告知换班,她哭了,难过了很久。她的父母都是中师毕业的老师,妈妈还当了校长,但她不想走妈妈的那条路,因为管理一所学校可能不会有太多的精力投入到一个孩子或者一个班级上,她“只想一辈子站在讲台上,一辈子和学生在一起”。
张兴南是工作室学员里唯一的特殊教育老师,从教只有三年。“特殊教育选择了我,我还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热爱的事业,是不是我想要的人生,我只是尽力承担职责。”张兴南说,“郑老师时常鼓励我,就像她的老师相信她应该写作那样相信我应该走这条路,让我更加坚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