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志农：勤耕不辍的心育“拓荒者”

今年是钟志农从教研部门退下来的第18个年头，也是他与心理健康教育“密接”的第30年。从虚龄来说，他业已迈进耄耋之年的门槛，但他始终退而不休——采访当天，钟志农正身处无锡，和自己的几位徒弟受邀为一个全国性的“中小学危机干预高级研修班”授课。30年来，如一位辛勤的老农守望着广袤的土地，钟志农在心理健康教育这块田地里不停耕耘，挥洒汗水与心血，见证着这片土地的日益丰饶，也尽力为一所所学校、一个个家庭、一颗颗心灵带去希望与光热。

“黄金职涯”从50岁开始

职业生涯的最后十年怎么度过？——这是50岁的钟志农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杭州时思考的问题。

人生的前半段，特殊年代里，钟志农中断学业，先后去到山西、内蒙古、黑龙江“上山下乡”，后于1972年在“北大荒”参加教育工作，一路在一线教师、校长、教育行政主管的角色间轮转。直至1993年，思乡情切、渴望落叶归根的钟志农请调回乡，成为富阳市（现为杭州市富阳区）教育局教研室的一名副主任兼中学历史教研员。

彼时，行政干部原则上52岁就要退居二线，在很多人看来，钟志农是回来养老的。但钟志农清醒地认识到，人生苦短，自己平生最美好的年华都在艰苦的地方劳动，他要抓住职业生涯最后的“黄金十年”，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

得益于教研室的资源优势，回到杭州后的半年多时间里，钟志农阅读了大量国内外的教育期刊、资料，出于职业敏感，他从中生发了两个预感：一个是我国教学领域正酝酿一场较大规模的课程改革；另一个就是，在新世纪到来前后，我国将在德育领域引进发达国家盛行的学校心理咨询与辅导。

第二个预感也与钟志农的另一段经历有关。1986年，我国部分高校开始恢复心理学学科。这一年，钟志农正好在黑龙江农垦教育行政干部学校接受了半年脱产培训，系统学习了心理学这门课程。这段经历让后来成为高中校长的他萌发了一种新的认识——学生的各种行为问题，不仅是思想道德品质方面的缺陷造成的，更可能源于他们心理发展上的一些障碍。于是，他开始在学校管理中引导教师从心理学角度看待学生问题。

钟志农的校长任期只有三年，此后他被调到地区教育行政部门，这株萌芽也在繁忙的行政事务里埋藏着，直到1994年才真正迎来生长。当年，钟志农申报了一个浙江省规划课题“初中生班级团体辅导目标体系的研究与实践”，并在富阳镇第二中学校长任张才的支持下，选取该校初一年级的一个班作为实验班，和初出茅庐的班主任缪群开启了为期3年的班级团体心理辅导“拓荒”。

“那时候国内没有相关课程的教材，我就自己设计教案。”钟志农回忆道。实验班每两周开一节心理辅导课，参考中国台湾的先行经验，结合大陆学生的实际学情，钟志农手写、设计了3年共48节课的教案，缪群则负责实施教学。几乎每堂课，钟志农都会去听并给出细致的改进意见。在此过程中，钟志农还指导缪群将其中几节课研磨成精品课，打造了堪称国内最早的初中生心理辅导课样板。

1997年，上述课题结题，钟志农又马不停蹄地申报了第二个课题“区域性推进中小学心理健康教育的研究与实践”，并在富阳城区选取十余所中小学、幼儿园进行试点推广。两年后，教育部颁发《关于加强中小学心理健康教育的若干意见》，钟志农的第二个预感成为现实。同年，钟志农的课题获省规划课题一等奖，又于2001年获浙江省人民政府教育教学成果推广奖。在相关部门的支持推动下，从城区到山区，富阳的各级中小学校都开设了心理健康教育课程。

2001年，全国第一次学校心理健康教育现场会在富阳召开，包括教育部司级领导、北京师范大学林崇德教授在内的多名权威心理学学者，以及全国各地600余名教育工作者来到这座县级市，分别走进18所学校观摩学习。次年，钟志农被评为浙江省也是全国首位心理健康教育特级教师。

很难想象的是，上述成绩都是钟志农本着个人志趣、在繁忙的本职工作之余取得的。钟志农坦言，从知天命之年“半路出家”算起，30年心育路，他业余研究心理健康教育的时间占了12年，又在退休后的18年间，“努力走向专业”。

从“业余”走向“专业”

从“业余”到“专业”，其间的转型与升华如何发生？对于这一提问，钟志农用了八个字回答：学习、反思、实践、总结。

“走专业道路必须要有专业理论引领。”钟志农说，他对心理学理论的系统学习主要通过两种方式——读书和培训。

熟悉钟志农的人都知道，钟志农是一个“视书如命”且做任何事都一丝不苟的人。在他的家中，客厅、书房、卧室、餐厅、阳台乃至卫生间，都堆叠摆放着琳琅满目的书籍。其中，心理学方面的书占了90%。

从参加工作开始，钟志农一直保持着花1/3工资买书的习惯。20世纪90年代到2010年前后，由于国内心理学方面的著作和相关译作较少，钟志农便通过曾在中国台湾生活后移居美国的一位叔叔帮忙，托人买书邮寄。两岸“三通”未开放前，这些书需要经历“台北—纽约—上海—杭州”的数次转寄，“周游地球一圈”才能到达钟志农手里。这些书，加上邮费，每本都要上百甚至数百元。

舍得买好书更要会读书。采访中，钟志农展示了存储在电脑里的读书笔记，56个分门别类的文件夹，每个文件夹里都有数十本书的读书笔记，随便点开一篇都有数千字的摘录，每句话出自哪一页都标注得清清楚楚。这些都是钟志农一个字一个字敲进去的。钟志农笑言：“我这台电脑就是一个流动的图书馆。讲课的时候，我打开电脑就可以给大家展示相关理论信息，有根有据。”

博览群书之外，钟志农还积极参加各种心理学方面的培训。他将这些培训划分为三个重要阶段——

1994—1995年，钟志农作为杭州市15名“种子选手”之一，参加了上海心理学会组织的由“人本主义心理学之父”罗杰斯嫡系徒孙——香港中文大学心理学教授林孟平授课的短期工作坊，奠定了初步的人本主义心理学基础。

1999—2001年，钟志农参加了北京师范大学在富阳开办的心理学研究生课程班。两年的学习，让他进一步建立起初具规模的心理学理论知识体系。

2002—2015年，钟志农充分利用杭州一家心理咨询机构引入的国内外心理学名家大家的讲座和课程资源，接触了国内外最先进的心理学理论和心理咨询技术，进一步开阔了眼界。

不止于此，翻看钟志农的培训记录，退休至今，他共参加了54次自费培训，“每一次培训我都是年龄最大的，而且我都是坐在前排”。

“学习时一定要会思考，去发现问题，去深究，不能蜻蜓点水，停在表面上。”在多年的学习过程中，钟志农联系实践经验和中小学生成长过程中的具体问题对许多心理学理论进行了深研。不少心理学硕士生、博士生听钟志农讲课都有一种感受：他在一些经典心理学理论的研读上是有所突破的。例如，很多人对埃里克森人格发展理论的理解仅停留在“人生发展八段论”上，而钟志农对“为什么每个阶段有其特定危机”“这些危机怎么体现在儿童青少年发展的实践上”“每个年龄段、每个学期孩子会有什么样的变化”等问题进行了深入思考和研究，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理论体系。

说到实践，钟志农认为，心理健康教育教师必须具备两样本事或者说两项基本功：会上课、会做个案。作为教研员，他有多年的听课、评课、改课、磨课经验，也经常去上“下水课”；而做个案，需要投入大量时间，这项实践直到他退休后才得以真正展开。

2005年，“超期服役”两年的钟志农甫一退休，就被富阳的永兴教育集团和杭州市百年老校惠兴中学先后请去做心理辅导顾问。每星期有3个下午（永兴2个，惠兴1个），钟志农都在学校辅导室亲自接待学生，每次3个半小时。

在永兴教育集团，钟志农接触了小初高三个学段的学生。回忆这段经历，钟志农道，头两个月，他的办公室“门可罗雀”，因为当时学生们还不知道什么是心理辅导。直到11月“第一个吃螃蟹”的学生出现，在钟志农这里接受辅导后“感觉很好”，在这名学生的宣传下，来找钟志农的学生渐渐多起来。不同于其他学校将心理辅导室设置在“隐秘”的角落，钟志农把辅导室设在教学楼二楼水房与卫生间之间，敞开大门。课间，学生们很自然地端着水杯走进来，找钟志农聊天、好奇地探问。渐渐地，“到心理辅导室坐坐”成了一件平常事。

由于永兴教育集团实行寄宿制，心理辅导时间设定为下午3：30—7：00。每次结束辅导，钟志农需坐长途汽车回到37公里以外杭州市区的家，晚上9点前后才吃上晚饭。就这样，周而复始，从62岁到73岁，钟志农在学校做心理辅导的实践持续了11年。以一年10个月4000多个小时计算，挤掉“水分”打个对折，钟志农接待学生的时间超过了2000个小时。

2016年起，钟志农不再坐镇学校，但每个星期仍志愿接待学生，“有的是学校请我过去，有的是学校转介过来，有的是家长慕名而来，包括外地的”。这7年当中，钟志农独自处理个案和带领徒弟们在线上线下研究个案的时间，每年不下200个小时。

做个案的同时，钟志农的笔头也没有闲着。迄今为止，钟志农发表专业论文110多篇，出版专著12本、教材与教案集17本，成了不折不扣的兼具理论与实践的心理健康教育专家。

开创心理健康教育“新局面”

曾有人请教钟志农，做好心理健康教育的要诀是什么？钟志农同样给出了八个字：“读懂孩子，理解人性”，而在采访时，他又补充了四个字：“系统合作”。这是浓缩了钟志农大半辈子时间和心血得出的答案。

在钟志农看来，中小学生心理行为问题的背后一般是系统问题，而系统中的问题都是关系的问题，即亲子关系、师生关系、同伴关系、家校关系等方面出了问题。改变中小学生的心理或行为问题，更多需要改变家长、教师的教育理念和教育方式。

2020年，钟志农接手了一例个案。一位小学三年级时从英国回来的男孩，因为不能适应国内的学习要求和环境，在学校里出现了很多破坏性的行为：上课乱丢书本、文具，掀翻同学桌子；中午不吃饭，在餐桌上跳来跳去；军训时把同学们放在地上的保温杯当“炸弹”一个个砸向围墙，将体育器材室里所有的球和彩旗扔到操场上……把整个班级乃至学校闹得鸡飞狗跳。这样的行为持续了近两年，学校束手无策之下找到钟志农。

如同读书笔记，钟志农把近20年来接手的数百个案例都分门别类、清清楚楚地记录在案。在这一案例中，钟志农用36000余字记录下完整的辅导过程，包括对孩子激惹行为背后本质问题的分析、与家长和班主任的每一次对话，以及分别给家庭、学校制定的详尽的行为矫正方案、教育措施等。在钟志农的指导和家校的配合下，仅仅一周，孩子的行为就有了明显改善；之后虽有一些反复，但一个学期后，他的名字就从学校的“严重心理问题学生”名单里删除了。事实上，钟志农的工作重点都放在了家长和教师身上，到现在为止也没有跟这个孩子直接会谈过一次。这正是钟志农用系统合作理念来解决中小学生行为、心理问题的极佳例证。

作为“中国第一代学校心理辅导教师”，钟志农始终抱有一种使命感——开创学校心理健康教育新局面。而对于“新局面”，钟志农有一个基本的理念：教育，包括心理健康教育，重点并不在创新上，而更多需要回归规律本身。

“学校心理健康教育应以发展性辅导为主，将重点放在学生心理素质的发展上。”钟志农认为，目前，我国的心理健康教育存在一种人为放大学生心理问题的倾向，还有一些心育教师则步入了“技术主义”的误区，如单纯注重谈话技巧，滥用沙盘、催眠治疗等方法。实际上，沙盘、催眠等技术，必须具备深厚的精神分析功底才可以使用。

为此，近年来，钟志农一直力所能及地去宣传、呼吁，希望学校的心理健康教育能从逐渐抬头的医学化和技术主义倾向回归到以发展和预防为主的正确轨道上来；鼓励更多的学校和专兼职心育教师把发展性心理健康教育课开好，同时针对有心理偏差和心理障碍的“特需学生”，把个案辅导工作扎扎实实做好。

从第一位弟子缪群开始，钟志农共带出了48名徒弟，凝聚了一支88人的“心海扬帆”团队，团队成员大部分是浙江省内外的心理健康教育骨干教师和教研员。多年来，钟志农带领这支团队，通过网络平台交流分享、开展公益培训活动和个案研讨等方式，推动学校心理健康教育事业不断发展。

去年5月到今年6月，钟志农率领团队中的40多人，参与浙江省智航教育基金会组织的一个公益心理帮扶项目，为7个省份边远地区学校的3000多名教师送上了24堂心理健康教育培训网课以及25次线上个案研讨，让许多教师获益匪浅。

八十老翁何所求，人生意义记心中。在心理健康教育这条路上虽已走过整整30年，但钟志农依然干劲十足、精神矍铄。眼下，钟志农正着手撰写一本探讨“学校个案概念化”的心理辅导专著。他笑道：“小车不倒只管推。只要头脑不糊涂，我还要在这条路上奋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