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亚:我早已离不开大山

作者: 王雪

顾亚:我早已离不开大山0

山的那边是什么?

外面的世界多姿多彩,顾亚希望山里的孩子也能看到。

在贵州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山上,摇滚青年顾亚和一群孩子手持乐器,对着麦克风,在“动次打次”的旋律中摇晃、呐喊,通过音乐释放着身体里的蓬勃生命力。

天籁之声穿越崇山峻岭,孩子们也许不懂音乐的意义,但他们知道,音乐能使他们快乐。如同多年前,音乐成为顾亚的骄傲时那样。

顾亚在乡村长大,19岁到六盘水市区上大学。进入城市,他的内心顿然生出一种自卑感,在同龄人中局促不安。他说,真的到了那个环境,才能体会到那种难以弥补的差距。还好有音乐,他在大学组起了乐队。不然,他不知如何安放自己的心。

如今,他是一名山村教师。他所在的海嘎小学坐落在乌蒙之巅,办学条件艰苦。扎根山村教育9年,他深知,山村孩子不仅需要学习文化课程,也需要学习兴趣课程。于是,他再次拿起吉他,用音乐唤醒山村孩子的自信,用音乐帮山村孩子叩开通往世界的门。

上山

2014年,摇滚青年顾亚来到腊寨小学。他身在学校,但心思仍沉浸在过往的音乐生涯里。大学毕业后,他时常与乐队成员辗转各地演出。后来,乐队面临解散,在现实的压力下、父母的催促下,顾亚半推半就地去考了特岗教师,连他自己都没想到,根本没准备去,竟然考上了。

开学第一周,顾亚没去学校上课,在家跟父母较劲。他觉得从一个乡村到另一个乡村,这样的人生毫无意义。父亲缓言劝他先试试,他只好不情愿地来了。推开学校的铁门,顾亚觉得瞬间回到了学生时代。他说,对于一个叛逆少年来说,这个环境简直太让人恐惧了。随后,郑校长将他安排到一间空旷的教室住宿。教室后边是丛林,时不时就有奇怪的声音在教室回荡。有一天晚上,电闪雷鸣,顾亚迷迷糊糊发着烧,幻听有人在敲门。第二天醒来,汗水浸湿了被子。自那之后,他就每天市区学校两头跑,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噩梦般的教室了。

顾亚说,一开始很不适应,心似离弦箭,每天就盼着放学,赶紧逃离学校。那年,顾亚27岁,他看见孩子们一个个都蔫蔫的、没有朝气,他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似乎看不到任何希望。

寒冬腊月,教室里有个女娃娃还穿着凉鞋,一双小脚冻得通红。顾亚没想到,这个年代还能有娃娃穿不上棉鞋。于是,顾亚开始尝试通过网络,为山里的孩子寻求援助。走近孩子之后,顾亚的心开始沉下来,他不停问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一次家访,顾亚走了好久的山路,翻过山崖,终于来到位于苗族村落里的女孩家。推开门,房间里什么陈设都没有,门厅堆满了柴火。顾亚问女孩:“你住哪里?”玉米秆挡住了卧室门。女孩扒开卧室门,顾亚闻到一股恶臭味,里面黑黢黢的,仔细一看,有一头牛拴在女孩的床边,女孩说怕牛丢。看到这种人畜混居的状态,顾亚愣住了。大山里的见闻,真切地颠覆了顾亚以往的认知,他决定在学生身上倾注更多精力,起码让他们过得好一些。

后来,顾亚从郑校长口中了解到地理位置偏僻、环境恶劣的海嘎小学面临关停。郑校长希望海嘎小学重新活起来,这样孩子们便可以就近入学。顾亚一听,就觉得这事儿特“摇滚”,太有挑战性了,想去海嘎小学试一试。

2016年8月,郑校长带着顾亚和几位老师,来到了海嘎小学。情况远比顾亚想象中糟糕:学校只有4个老师,仅有的十几个学生挤在一间小教室里。家长宁愿很辛苦地把孩子送到镇上,也不送到海嘎。他们挨家挨户地家访,向家长承诺将海嘎小学办成完小,但家长还是将信将疑。

几番劝说下来,9月开学,海嘎小学竟迎来了64名学生。山村孩子基础薄弱,家长又迫切想看到成绩。那段时间,顾亚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全身心扑在学生身上。顾亚教语文学科,也是班主任。刚开始,班里有些学生不会讲汉语,有两三个学生甚至听不懂汉语,与之交流,还需要其他学生在旁边翻译。对于这些学生,老师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单独去教。有时候辅导到很晚,老师们还会去食堂给学生们做饭吃,吃完饭再将他们挨个送 回 家。

贫穷是如此深刻地影响着人的选择。成绩提高了,但孩子们的精神世界依旧贫瘠。山里孩子内向、怕生、不自信,日常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一次,顾亚在办公室弹起吉他,孩子们都好奇地趴在窗口看。那一双双渴求的眼睛,让顾亚动容。

造梦

郑校长说:“孩子们平日也没啥玩的,可以试试教他们学乐器。”一试才发现,孩子们除了好奇,更多还有对音乐的渴望。于是,在贵州的高山上,顾亚带着一群孩子,玩起了摇滚。

在这之前,山村孩子的生活非常枯燥。父母很少在家,孩子放学回去和爷爷奶奶也很少交流,忙完农活儿便去睡觉,第二天醒来继续上学,日复一日。顾亚说:“那时在孩子们的身上,看不见孩童该有的朝气。”

起初,顾亚教音乐,没有乐器,他就四处奔走,去山下借,发朋友圈动员,凑来几件乐器,开始教学。孩子们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乐器,甚至连听都没听过这些乐器的名字。他就利用午休时间,从每一个和弦、每一个指法讲起。有些孩子特别内向,顾亚一开始束手无策。他说,当时大家就面对面坐着,我不知道该跟他们讲什么,他们也不知道要和我说什么。顾亚尝试问孩子们:“想听歌吗?会唱歌吗?”不停地找话题,放歌给孩子们听。见他们听得专注,顾亚就轻轻地说:“你们尝试着哼一下,跟着哼。”其实他内心很着急,迫不及待地想让孩子们唱出来。从听歌到跟着哼,再到看着歌词试唱,然后一点点放大音量。顾亚说,只能这样一点一点突破,让学生放声歌唱是个很漫长的过程。

渐渐地,孩子们终于放开了,感受到了音乐表演的乐趣。但练习的过程很艰苦、枯燥,孩子们开始出现抵触情绪。郑校长就提议,可以组建乐队,让孩子们玩起来。

2017年,海嘎小学有了第一支乐队—遇乐队。乐队成员都是女孩,名字是她们自己起的,寓意“遇见顾老师很幸运”。无论如何鼓励,女孩们还是表情羞涩、动作僵硬。第一次演出,顾亚根本不敢抬头看。直到发现郑校长从身旁跑过,冲向人群的前面,他才抬起头,看见女孩们在舞台上欢歌。那一刻,他再次领悟到了摇滚的意义。

顾亚看到孩子们笑容变多了,头抬起来了。“组建乐队之后,我慢慢变得自信开朗了。”“和小伙伴们一起玩音乐很酷。”“吉他的声音很好听,弹吉他使我快乐。”“因为音乐,我们能去看外面的世界。”孩子们说。

2020年,顾亚开始在短视频平台记录孩子们的排练日常,其中一条孩子们在大山里演唱痛仰乐队的《为你唱首歌》的视频爆火。知道自己火了之后,顾亚第一时间感受到的却是焦虑,焦虑到睡不着觉,瘦了20多斤。面对巨大的网络流量,他有一种面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惧。这时,郑校长和他说:“怕啥子,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我比你高嘞,我顶着。”

出名之后,他们获得了更多的关注,得到了很多物质上的帮助。现在,海嘎小学有12位教师,104个学生,人手一件乐器。学生们可以在更大的舞台上展示自我,奔向更广阔的远方。

逐梦

海嘎小学已经有六届乐队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海嘎少年。这些年来,乐队成员都是女孩居多。村里有一些家长重男轻女,男孩长期被宠溺,而女孩却没有得到重视。所以女孩更加珍惜机会,音乐让她们冲破桎梏,重新主宰生活。

一开始搞音乐,家长不理解,觉得与其花那么多时间来整这些“没用”的东西,倒不如看看书、写写字。顾亚记得,有个孩子当时很想加入乐队,每天放学后就在学校等着,看乐队排练。成为新乐队的贝斯手后,她非常积极地排练。但她家人却打来电话说:“小孩怎么还不回来?排什么练啊?”直到2022年,顾亚终于有机会带孩子们去北京参加央视的网络春晚。她父母一听孩子可以去北京录节目,欣喜万分。节目播出时,孩子爸爸把画面截屏发给顾亚,说:“以前不信任老师。孩子平时比较羞涩腼腆,没想到在老师的帮助和带领下,竟然可以在舞台上如此自信地表演。”

顾亚说,大学搞乐队那会儿,觉得音乐是自由,是放纵。后来,成为一名教师,觉得音乐更多包含了爱与包容。今年新组建的乐队里,有个吉他手是彝族女孩。顾亚说:“排练1小时,沟通就要50分钟,一次次鼓励她去尝试。”她听进去了,但是反应很慢很慢,甚至把琴送到她手上,也还是一动不动。顾亚继续劝说:“来来来,右手拿出来放这里,左手手指放这里试一下。”她这才慢慢地挪出一只手来摁上去,尝试着拨弦,寻找乐感。

排练时,团队中有小朋友弹错了,顾亚会和大家说:“错了没关系,我们等她一会儿。”他说犯错的孩子心里是很着急的,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告诉孩子们:每一个人都是需要被理解 的。

曾经脾气暴躁的他,也一点点温柔起来。他改变着这群学生,这群学生也改变着他。

作为一名山村教师,顾亚有时会感到无力。由于师资匮乏,顾亚不得不现学现卖,教了一段时间英语。讲到英文单词hamburger的时候,孩子们很好奇汉堡包是什么、味道怎么样。这些城里孩子习以为常的东西,山村孩子却从未见过。于是顾亚就带孩子们去了市区,那是他们第一次吃汉堡。顾亚很幸福地回忆起当时的画面:“哇,孩子们吃得可香了,超开 心。”

顾亚认为,一定要多带孩子们出去体验,去感受大千世界。课本里描绘的“光着小脚丫踩在松软沙滩上”的画面,成天面对大山的孩子体会不到。因为音乐,孩子们走出大山,走向更大的舞台,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看电影、第一次逛动物园……顾亚让孩子们拥有了很多人生体验。

在生活中,顾亚性格比较内敛,可一旦跟孩子们在一起,他就会变得无拘无束。一开始,他也是规规矩矩地给学生们上课,但课堂总是死气沉沉。后来,他发现,要想让这些孩子活泼起来,自己首先要活泼起来,融入他们、了解他们、变成他们。孩子们无法理解摇滚歌手为什么要在舞台上跑来跑去,甚至摇头晃脑。他就做夸张的表情,调动孩子们的情绪。

一次出差回来,顾亚给孩子们带了一大捆棒棒糖。一推门,孩子们就非常开心地冲过来围住他,把他摁在地上,然后将棒棒糖洗劫一空。他觉得这才是孩子啊,孩子就应该不被拘束、尽情玩 耍。

前不久,顾亚看到一名已经从海嘎小学毕业的学生发朋友圈,说想拥有一把自己的吉他:“它很贵,但它是我的梦想,也是我的动力。”顾亚给女孩发微信说:“我送你一把,傻孩子。”女孩收到后,抱着吉他,满眼惊喜。顾亚对她说:“弹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只要自己喜欢就好。”顾亚觉得,山里孩子有时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或情绪,久而久之,情绪压抑在心底,就会变得内向、自卑。音乐可以成为他们的一个表达载体或者爱好。

2023年,顾亚获评全国“最美教师”称号。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肯定,作为教师,他想安安静静地守在大山,陪着一届又一届孩子长大。顾亚说:“山里娃非常真诚、善良、质朴,他们身上的那份纯粹非常动人,让我觉得,我应该对他们报以同样的热忱。”所以,无所谓坚守,他早已离不开这 里。

他还在期待,还不能完全确定他现在所做的一切,是否能真正地帮助这些孩子更好地成长。因为他带的第一批孩子还在上高中,还未上大学,还未步入社会。等教育完成“闭环”的那一刻,他才能真正肯定自己现在所做事情的价值。

为什么一定要走出大山?留在大山就没有希望吗?

“走出大山”是个象征,它意味着更大的世界。音乐只是开始,让大山孩子拥有更丰富的人生才是最终目的。顾亚正在做的事情,就是让大山的孩子拥有更多选择的机会,拥有热爱的事情、热烈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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