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罩住了孩子心里的光

2023年10月10日是第32个世界精神卫生日，国家卫生健康委将今年的宣传主题定为“促进儿童心理健康 共同守护美好未来”，呼吁全社会共同关注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近年来，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成为社会高度关注的焦点，其中尤为突出的是抑郁症问题。《2022年国民抑郁症蓝皮书》披露的调查结果显示：18岁以下的抑郁症患者占总人数的30.28%，18～24岁的抑郁症患者占总人数的35.32%。抑郁症高发不但影响儿童青少年健康成长，而且酿成了诸多人间悲剧，越来越成为家庭、学校和社会必须应对的严峻挑战。

党中央、国务院高度重视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工作，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要“重视心理健康和精神卫生”。2023年4月，教育部、国家卫生健康委等17个部门联合印发《全面加强和改进新时代学生心理健康工作专项行动计划（2023—2025年）》，标志着加强学生心理健康工作上升为国家战略，将其摆在更加突出、更加重要的位置，并作出全面部署。

在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方面，哪类问题最为集中？让大众感到最焦虑、最棘手的难题有哪些？本刊编辑部向多位心理咨询师、家长和教师征集并整理出如下问题，并邀请相关专家分享他们的思考与建议。

亲子关系

《教育家》：很多家长反映，若察觉到孩子的学习状态不佳、成绩不好，在与孩子沟通时往往就会掺杂个人情绪，导致亲子关系紧张，而这又会进一步影响孩子的学习情绪。您认为这一循环该如何打破？

贺岭峰：我们要把时间拉得更长一些、空间放得更广一些，才能看到教育的本质。但我们的家长、老师，包括学生，往往只盯着今天的作业完成得怎么样、最近一次考试考得怎么样、老师的评价如何，反而忽视了一些真正重要的事情。当前，评估学生的主要依据还是考试成绩，但教育不能自己证明自己的效能，而应交给社会来检验。其实，教育最该完成两件事——

一是启智，即经过教育之后，在面对同样的问题时，孩子是否能找到更优的解决办法。按这个标准，我站在大学的角度来看，大概有1/3的孩子在接受整个教育的过程中被教“傻”了，他们对于很多“刺激”没什么反应，对于很多事情没什么想法，对于自己的未来发展也是一片茫然。能在纸上做题，却不能在生活中解决问题。

二是劝善，即经过教育之后，孩子的人际交往和社会适应能力是不是更强了，是不是更符合时代发展对人的需求。现在相当一部分大学生，和宿舍里的几个舍友都难以处好关系，卫生习惯、生活习惯不好，不会与人相处，不懂照顾他人感受……被嫌弃都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还觉得自己很委屈。

真的是时候应该反思一下我们的教育了。2022年底ChatGPT问世，对教育来说是个巨大的冲击，全世界教育专家都对此忧心忡忡，积极研究如何应对，探讨接下来我们的孩子应怎么教、我们的教育该往哪里走。

徐凯文：家长要思考一个根本问题，就是对你和孩子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第一个建议是，家长要把亲子关系放在第一位。亲子关系对于孩子的成长至关重要，不少孩子因亲子间的冲突，导致学习上出现问题。作为家长，你要一生一世跟自己的孩子在一起，你们是最亲的人，如果让自己最亲的人跟你“反目成仇”，这样的父母、这样的教育能算成功吗？我这样讲，并不是说家长不能管孩子，但你要清楚地认识到，现在的孩子已经太苦、太累，所以要体谅孩子，别再给他们额外施压。更不要以为把孩子送进名牌大学，就是成功的人生了，进入大学只是人生的第一步。一个人过得好不好，高考只是其中的一个因素，而且越往后越没那么重要。

第二个建议是，家长要理解和支持孩子，让他愿意跟我们去交流和表达。就当前的现实来看，孩子的学业压力短期内不太容易缓解，但他至少可以信任父母，让压力和苦恼有一个出口，这样，出现心理健康问题的概率就会大大降低。

第三个建议是，无论学习多重要，都要保证孩子最基本的睡眠和体育运动，否则迟早会导致心理崩溃或身体崩溃。当前，因为心理原因休学在家的孩子不是少数。现在孩子的学习压力要比二三十年前我们这代人的学习压力大得多，所以身心出问题是有其必然性的。如果一百个孩子当中只有一个出问题，那可能是这个孩子自身的问题；如果一百个孩子当中有五六个出问题，那也可能是他们的家庭出了问题；如果一百个孩子当中有二三十个出问题，那很可能就是教育和生活的环境出了问题。

最后，想强调一点，我不是在说理论，而是在讲事实。这是我们通过长期的心理实践，帮助那些家庭、孩子从休学在家的困境中一步步走出来所总结的经验。

郑毅：良好的亲子关系可以促进儿童青少年的心理健康发展，而不良的亲子关系则可能导致儿童青少年的心理问题。亲子关系不但影响着儿童青少年的安全感、自尊心、情绪调节能力和社交能力，其好坏还直接决定了父母在子女心中的影响力，而没有影响力则无法真正进行有效的教育。特别是当孩子进入青春期，更易受到父母情绪、行为的影响，容易产生逆反情绪甚至对抗行为。要想打破双方消极情绪间的恶性循环，我认为可从以下三方面做出努力——

首先，就事论事，不泛化、不扩大。父母也是社会中的一员，难免遇到压力和困难，容易将负面情绪带回家，对孩子的教育产生负面影响。父母必须有意识地察觉并调节自身的情绪。若孩子学习状态不佳时，要分析原因，就事论事，而不能用消极或讥讽的语言，试图倒逼孩子增强学习动力，更不要泛化到“你真笨”“什么都不行”“不学好”等定论性的言语，否则极易导致孩子出现“破罐破摔”的行为。当然，也不能像防贼一样“看着”孩子学习。

其次，言传身教，彼此尊重。孩子往往通过模仿重要他人来塑造自我，而他们不会向自己讨厌的人学习。这也再次证明，良好的亲子关系是家庭教育的基础。而以身作则、言传身教是家庭教育的灵魂，父母只有充分尊重孩子的意愿，理解孩子的感受，接纳孩子的不完美，保护孩子的自尊心，才能建立良好和谐的亲子关系，孩子才会从内心尊重父母，心甘情愿接受父母的教育。

最后，争取做到既是父母又是朋友。这是成功家庭教育的特征之一。特别是处在当今社会，孩子与同伴的社交机会普遍不足，他们渴望更多的关心和交流。父母不能只盯着孩子的学习，而要关心他们的深层需求。

学业困难

《教育家》：当前越来越多的孩子出现了“学习困难”，但在没有发展到休学、辍学之前，教育者往往意识不到孩子出现了这方面问题。家长和老师该怎样预防并及时干预呢？

贺岭峰：孩子出现学习困难，一般情况下，我并不认为是他的学习本身出了问题，而要追溯以下三方面原因：一是关系问题，要么亲子关系、要么师生关系、要么同学关系出了问题；二是情绪问题，出现了焦虑、抑郁情绪，孩子的很多时间和精力都消耗在处理自己的情绪上了；三是动力问题，孩子认为大人们构建的这个世界特别无聊，没有意义。

近几年，全国各地中考的分数线都在大幅度提高，接近满分的动辄几千人，容错率非常低。但我们要知道，高准确率离不开多次反复练习，这非常不利于创新人才的培养和选拔。教育是面向未来的，我们需要以面向未来的人才需求来培养现在的学生，绝不能以牺牲孩子的身心健康为代价来搞教育。

2021年7月“双减”政策公布后，我特别开心，在江浙沪地区做了多场“双减”政策的宣讲。国家下了这么大决心，宁可打掉2万亿的教培市场，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孩子。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让明着补，有人就偷着补；不让线下补，有人就线上补；不让一对多，有人就一对一。对于这样的现象，我感到特别痛心。中国应试教育的惯性太强了，让很多人忘了教育的本意。今年我走了国内的一些地方，“早6晚10，两周休息一天”是很多地区中学的标配，我问：“这是标配，那什么是非标配呢？”有人告诉我：“非标配，就是早晨5：30上课，晚上11：30下课，4周休息一天。”

从脑科学的角度来看，这样做是非常愚蠢的。很多人不知道，睡眠也是学习的一个重要环节，人在睡眠（尤其是深度睡眠）状态下，海马体会处于极度活跃状态，将白天学习的内容进行归纳整理进而转换成长时记忆。所以，不让孩子好好睡觉，是严重破坏学习的一种行为。很多人也不知道，运动其实可以改善大脑功能。研究表明，进行有氧运动和力量训练可以促进新的神经元和更多突触连接的产生。神经突触连接的数目越多，大脑越活跃，信息传递效率越高，因此学习能力越强。

搞教育，绝不是一味延长孩子的学习时间，拖堂、补课、占用副科课、疯狂留作业……都是降低学习效率的做法。要想提高学习效率，首先要保证孩子充足的睡眠和运动时间。

我们需要以提升学习效率来减少学科学习时间，给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留出更多时间。一个人的成长是靠家庭教育、学校教育、社会教育“三驾马车”拉动的，而现在是学校教育一家独大。家庭教育有利于培养孩子的健全人格，发挥孩子的优势与特长。基本的人品、道德、感恩之心等，都需要依靠家庭教育来培养。而社会教育是为社会培养建设者和接班人的。我们应该切实加强劳动教育和综合实践，让孩子看见人间疾苦，看见大自然的美好，让他们明白社会上有哪些产业、哪些岗位，对人有什么要求，你觉得自己有什么价值，将来到社会上能干什么，能为社会作出哪些贡献，进而早一点确立自己的职业目标和职业理想。现在，很多孩子一路“卷”到硕士、博士，却不知道自己将来能干什么，找不到人生的意义和价值。

当前，国家出台了很多好的教育政策，关键是能否落实到位。处在实践层面的人不能“装睡”。我内心其实特别着急，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更多家长早点觉醒。

徐凯文：其实，现在去看学习困难门诊的孩子基本是由于情绪上的焦虑、抑郁导致学习上出了问题。究其根本，就是学业压力过大、学习任务过重、学习难度过高。可以说，大多数的学习困难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并不是孩子真得了这样的病，也没有什么特效药。

孩子们为什么会出现学习困难，缺乏学习的主动性？

一方面，家长要意识到是整个社会环境的焦虑最终传递给了孩子，他们是最脆弱的一个主体。我有个来访者，是一名高中生。他的父母是比较少见的能够理解孩子、倾听孩子声音的那种。父亲是一位高级知识分子，他的日常工作压力和责任很大，要知道任何一个人在长期高压的工作中，调节情绪的能力都会变差，在这种情况下，可能就会不知不觉地把自己的压力带到家里，传递给孩子。比如，孩子想跟父母交流时，家长们却表现得不耐烦，或者回避，或者转移话题。更糟糕的情况是，家长回到家里，看到孩子表现得不好，考试也没考好，他的情绪就先崩溃了，继而去攻击孩子、斥责孩子，否定、贬低甚至身体攻击。

另一方面，客观来讲，当前孩子的学业压力，无论从数量上还是从质量上说，都比我们当家长的这一代人要大得多。我几乎没有遇到过认为学校作业压力不大的孩子，不少人抱怨作业多到哭。作业量大，实际上是成年人把焦虑传递给孩子的一种结果。老师焦虑，让学生多做题；家长焦虑，让孩子多补习。他们通过逼孩子做更多的题来提高学习成绩，而不考虑其他更有效的方式。基于大量的青少年研究和咨询，我们发现最突出的现象就是“拔苗助长”，让孩子提前学很多东西，但家长往往意识不到“抢跑”式教育的危害。我有个来访者，非常优秀，目前在世界一流大学读理工科博士。但他几年前来找我做心理咨询就是因为休学在家，无法上学。究其原因，自上初中开始，父母就要求他提前学习大学的数理化知识，进行所谓的选拔准备。结果就是做不到，他觉得非常挫败，所以在此后的人生中，他对于考试成绩特别敏感，总觉得自己不行，出现了认知上的扭曲。

其实，包括校长、老师、家长在内，大家都意识到了问题的存在，但在恶性竞争的环境下，谁都停不下来，没有人敢第一个停下来。但是，这个问题必须改变。而且我要多说一点的是，这样的问题不仅会导致学生身心健康出问题，甚至会摧毁他们的创造力。我们要知道，创造力是人类最宝贵的财富。

郑毅：要想察觉或识别“学习困难”，首先要对这一现象有所了解。学习困难是指个体在学习过程中遇到的困难和障碍，它往往是逐渐发展而来的，受到智力因素和非智力因素的共同影响。智力因素，如理解力、记忆力差方面存在的差距家长往往容易发现，而大多数非智力因素对学生的影响是潜移默化、不易察觉的，主要包括以下几类：一是学习方法不当，即学习方法不正确或不适合自己的学习风格，导致学习效果不佳；二是注意力不集中，即容易分心或无法长时间保持注意力，导致学习效率低下；三是时间管理困难，即无法合理安排学习时间，导致学习进度缓慢或学习任务积压；四是网络及游戏的影响，玩手机和电子游戏，不仅消耗宝贵的学习时间，还可能受到不良信息的消极影响；五是自信心不足，即对自己的学习能力缺乏信心，导致学习动力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