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龙:教室聚散之外,另有深意
作者: 邓晓婷
简单打包好行李,王世龙又踏上了开往沈阳的汽车。
他用手压了压鼻梁上的口罩,把给家人带的山菜和蘑菇放置好之后,便坐下来看了一会儿抖音和快手。大数据推给他一些有关数学思维的视频,他会认真将这些实用又有趣的思维方式收藏起来,待日后讲给学生听。
几个小时的车程不算长,但这样奔走两地的“单身”生活已经是第四年了。王世龙的妻女在沈阳,他独自一人在铁岭西丰县。作为营厂满族乡九年一贯制学校的副校长,他走不开。就算是假期,他也得时时刻刻关注学校和学生的动态。
疫情这几年,王世龙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站在大门口为学生量体温。有时候新来的学生和家长会把他当成保安,他倒无所谓,重要的是他们能顺利通过这道“关卡”,平安康健,不落下任何一节课。
锯木声里的选择
心心念念了学生大半辈子,而20岁左右的王世龙,却要面对最真实的自己。1985年,王世龙考上民办教师不久后,就动摇了。
眼看着微薄的工资,“还指不定哪天能给你”,王世龙内心挣扎。回想踏入校门前在林业小组做检尺员的日子,一个月的工资能抵做老师好几个月。这实在是不小的“诱惑”。但那种挥汗如雨的生活,毕竟是有代价的。
王世龙说,他现在已经无法想象当时能干“那么重的活”。沉闷单调的锯木声贯穿冬夏,每一棵大树倒下前,锯木员还必须喊山:“顺山倒、上山倒、横山倒”。这种根据树木倒下的方向所喊的口号,正是在提醒他人注意安全。在他记忆里,因为躲闪不及,村里好几个年轻人的胳膊或是腿都被砸伤过。王世龙算是幸运的,没有受过重伤。
当年,在景新村大队委员会的林业小组,王世龙主要负责检测树木尺寸是否符合标准,再和同伴一起将它们归往一处,用东北话说,叫“归楞”。那些年机械工具并未广泛普及,锯好的木材只能靠人力和牛马运送到山下。原本以为在极寒之下,冬天是最艰辛的,王世龙却向我们“科普”道:“东北虽然冷,冬天干起活儿来就热乎了。每当大雪覆盖了土地,摩擦力就会相对变小,木材往下运的时候就更方便些。夏天反而是最辛苦的,又累又热。”
于生存面前,他确实认真思考过要如何选择。在那些远大的育人理想中间,这并不“可耻”。检尺员虽然挣得多,但毕竟不是一份经得起时代推敲的职业。而那时,王世龙看到,整个乡村教育都得靠民办教师支撑,这样的感知,加之和孩子相处的单纯时光,让他最终静下心来,做了选择。
既然做了,就要做好。王世龙全身心回到课堂,复式班级里,右手是二年级的数学课,左手是四年级的语文课,这边动,那边静,既要保证单个课堂的连贯性,又要保证两个课堂互不干扰,非常考验教师的教学能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复式教学可以说是近现代中国乡村教育的一个缩影,曾广泛存在于偏远落后地区。既灵活又复杂的教学样态,成了一代乡村教师的集体记忆。
陈年的复式教案手稿里,还能看到王世龙清秀齐整的字迹。
他用一张简单的表格,把40分钟的时间分成4个部分,并标注好具体的动静时间,教学流程清晰明了,数学课堂:复习旧知(静,7分钟)—探究新知(动,15分钟)—巩固新知(静,12分钟)—课堂总结(动,6分钟);语文课堂:揭示课题(动,7分钟)—初读课文(静,15分钟)—细读课文(动,12分钟)—当堂验收(6分钟),每一个细分流程都有具体的教学方法和目标。通过长时间的积累和摸索,王世龙创立了学校第一份正式的复式教学方案。
每当哲思跃然于纸上
多年来,他任教过语文、数学、科学、道德与法治……王世龙调侃自己“样样通,样样松”。做了17年的班主任,11年的教导主任,4年的教学副校长,他一直说自己并无什么感天动地的事迹,也不愿提及太多坚守乡村的艰难和苦楚,他只是一个普通而乐于思考的老师罢了。他常常把自己对社会、对教育的见解和困惑写在日记里,在那些不成章节的字句之间,是王世龙对于生活的真切感受。
“离开父母的教育,是艰难的,有害而无利。教育孩子是人类最重要而又最困难的学问。当一个人的认知还未达到一定程度,生活的富有心很容易养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尤其是近十几年来,乡村学生的数量和精神风貌也在发生变化。王世龙说,营厂村的常住人口现在只有400人左右,2020年出生婴儿仅4人。这个数字对于教育而言,多少有些触目。王世龙日记里一句“物以稀为贵”,道出了人口减少所带来的弊端:年轻人的出走,留下的是幼儿和老人。
“留守儿童的现象不必多讲,这是大家对乡村的共识。中国家长原本就是世界上最舍得花时间,最不计成本,最不惜余力培养孩子的家长。但现在乡村的家庭教育存在一个非常特殊的现象,就是家长特别不愿意让孩子吃苦,本来就困难还想富养。就算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还是不愿意改变。这种溺爱教育有点畸形。但从人性的角度,也可以理解他们的心理,因为自己吃过太多苦了。”
但生于斯,就应该多体认土地之上的现实感,王世龙认为,国家提倡劳动教育不光是锻炼孩子的动手能力,同样也是加深他们对于身边概念的认知,对于家乡物事的认知。而在乡村,以土地为方圆的一切,都应该成为最好的教育资源之一。
在王世龙心里,更早的年代“教师大多数由最优秀的师范毕业生来担任”。从县里的整体情况来看,目前教师素养存在两方面的问题,一个是理科教学水平相对较低,另一个是“以校为家”的共识较弱,要改变现状十分不易,需要大家共同去面对。
王世龙曾在日记里犀利发问:“课程改革将给乡村教育带来哪些方面的变化?”他自答,在乡村教育的诸多问题之下,课程改革如果实施得不好,容易产生一些不实用的“花架子”。他一直强调:“课堂里最重要的是让学生学懂,不能放任学生没有规矩,要懂得敬畏。”
同样,老师也应该看到孩子们的变化和需要。他之所以下载了抖音和快手,就是因为有些较为聪慧的孩子,觉得基础知识很简单、“没意思”,想学些富有挑战性的题目。“既然他们爱玩手机,我就和他们一起玩。但这个玩,是有学习意义在里面的。”
“纵观全县的教学负责人,他们都是正统的科班出身,而我是半道出家,差距之大,可想而知。怎么才能缩小差距,只有一个办法,学习,向书本学,向他人学。”
在王世龙卧室的书桌上,有许多教育书籍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教育教学书籍不像小说,大都枯燥,没有故事情节,要钻进去,一定要耐得住寂寞与孤独。”月夜之下,王世龙又在翻看自己的笔记,里边记着方东美先生的句子:“教书从来不只是一份工作,而是一种传递,我将所读,所思,所想与人分享,在教室的聚散之外,另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