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词妙手沙博理:宋江“西江月”词三译本的时空流转

作者: 王芳 任东升

译词妙手沙博理:宋江“西江月”词三译本的时空流转0

沙博理是中国翻译史上一位特殊的译家,融通中西的文化身份使其诗词翻译独树一帜,尤其在处理诗词的叙事关系上处处巧思,以叙事理性填充汉诗的诗意空间,实乃译词妙手。

叙事具有时间和空间的双重属性,诗人精湛的时空布局令时空融合,使得诗词不仅是文字的表达媒介,也是一幅在时间与空间双重交错中流转的艺术图景。传译诗词之叙事时,如何重构叙事时空影响着译文的叙事效度。在此,我们鉴赏《水浒传》沙博理译本(Outlaws of the Marsh, 1980)中出自宋江之手的“西江月”一词,并以《水浒传》杰克逊译本(Water Margin, 1963)和登特-杨父子译本(The Marshes of Mount Liang, 1994—2002)作为对照。

原诗: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

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

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沙译文1:

Since childhood I studied classics and history,

And grew up shrewd and intelligent.

Today, a tiger enduring in the wilderness,

I crouch with tooth and claw, intent.

A criminal’s tattoo upon my cheek,

An unwilling exile in far Jiangzhou,

I shall have my revenge some day,

And dye red with blood the Xunyang’s flow.

杰译文2:

In youth I studied hard the classics old,

As old I grew I fixed my mind intense,

Now like a tiger bold I hide in hole,

And lie with tooth and claw to wait my chance.

My face was branded as a criminal,

And then to Jiangzhou I was banished,

But soon the tide will turn; I’ll have revenge,

And stain this spot with enemies blood galore.

登译文3:

I passed a studious youth,

But later learned discretion’s worth.

Like a tiger lying in wait on the hill

With sheathed claws I bide my time.

At present I mourn my branded cheeks,

My banished state, here in Jiangzhou.

But the day of my revenge will come

And the banks of the Yangtze swim in blood.

宋江因杀死阎婆惜而被刺配江州,在浔阳楼见景生情,感恨伤怀,在白粉壁上作了这首“西江月”。从叙事来看,该词跳跃式地叙述了宋江的生平,所叙之事的时间跨度大,呈现“过去—现在—将来”三重时空关系。从幼时起笔,后述当下经历,最后展望未来得志之日,形成了宋江一生的时空联结,且有明确的时间和空间标记。面对原诗如此大的时间跨度,在译诗中若不明确时间标记,很容易模糊时间界限,给读者造成时空混乱的印象。现将原词和三译本中的时间标记汇总于下表中:

表1   三译本时间标记

过去 现在 将来

时间标记 自幼 长成 他年

沙译 since childhood grew up today some day

杰译 in youth as old I grew now

登译 passed… youth but later at present the day… will come

沙博理采用since childhood翻译“自幼”。since一词强调叙事的连续性和持续性,有助于确立时间线并增强连贯性,使读者更好地理解事件之间的关系。相比之下,杰译和登译的叙事时间显化程度都不如since childhood。叙述过往遭遇后,宋江诉说现状,但原诗中并未出现明显的时间标记词。沙博理在译诗第三句中用Today加上逗号的方式,显化原词的隐性时间标记,一方面与childhood形成时间上的对比,将译诗的叙事时空从过去转到当下,完成叙事时空的转换,给读者以明确的时间感。另一方面逗号造成停顿,起到“留白”的作用,译诗叙事的故事感得以提升。其他两个译文中也都显化了原词的时间标记,但登译本的现在时间标记at present是在翻译“不幸刺文双颊”一句时使用,这会使得读者误认为前句“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是过去事件,实际上这是从过去一直持续到现在的状态。

“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表达宋江对未来复仇的渴望,沙博理用shall + some day翻译时间标记词“他年”,some day通常用来表示希望、计划或预期将来会发生的事情。沙博理的译文再现原词的时间标记,令译词时间线完整的同时,也表达出宋江对这一天到来的期待之情。相比之下,杰译文未译“他年”,而是采用But soon the tide will turn的诗意表达,忽略了叙事时间。登译文“the day… will come”在叙事时间的强度方面不及沙译,而且the day作主语弱化了宋江对于复仇的渴望心理,因此,沙译“I shall have my revenge some day,”在情感传译上更胜一筹。

在叙事空间方面,该词提到三个地点标记,且每个地点都有具体事件。这些地点既标记地理坐标,又是叙事发展的交汇点,将读者引入诗人建构的叙事空间。三个地点分别为“荒丘”“江州”和“浔阳江口”,通过不同地点之间的切换,不仅满足了叙事发展的需要,还在叙事结构中形成了一种动态的交织关系,使读者能够深入地理解人物行为与情节发展之间的联系。在将该词译为英文时,也应将三个空间内发生的事件完整呈现,以建构空间张力。原词和三译本的空间标记如下表所示:

表2   三译本空间标记

空间标记 荒丘 江州 浔阳江口

事件 卧 配 血染

沙译 enduring in the wilderness exile in far Jiangzhou dye red with blood the Xunyang’s flow

杰译 hide in hole to Jiangzhou I was banished stain this spot

登译 lying in wait on the hill here in Jiangzhou banks of the Yangtze swim in blood

宋江将自己比作荒凉山丘上卧伏的猛虎,“猛虎”象征着力量和威严,“荒丘”在此句中具有隐喻意义,是出现的第一个空间标记,属于意象性空间标记。“荒丘”在古汉语中已成为原型意象,常常作为一个冷清、荒凉的地方出现,与主人公的孤独心境相呼应。例如柳永《双声子》中“夫差旧国,香径没、徒有荒丘”,再如刘戬《夏弹琴》中“呜呼钟子期,零落归荒丘”。沙博理、杰克逊和登特-杨父子分别将“荒丘”译为wilderness、hole和hill,只有沙译文的wilderness译出了“荒丘”的内涵意义。wilderness是指未开发之地,而且具有难以生存的潜在意蕴,这与宋江采用“荒丘”比喻自己所处境遇的心情相匹配。

“荒丘”空间中发生的事情是“卧”和“潜伏爪牙忍受”,“潜伏”强调自己在默默观察,积累力量,等待合适的时机。沙译文中的intent实为点睛之笔,intent表明crouch with tooth and claw的姿势是充满目的的,强调了主语I的意图和决心。该词的使用加强了译诗的情感色彩,传达出宋江准备采取行动的强烈意愿。此外,沙译将“卧荒丘”译为enduring in the wilderness,将下文的“潜伏”在此处用enduring译出,“卧”字则在下文中用crouch表达,译出了蹲伏的动作。这种调换叙事顺序的方式,突出了在荒野中持续忍耐的状态,使得读者能够感受到主语I正身处动态情境之中。杰克逊将“卧荒丘”译为hide in hole,强调的是隐藏的深度,没有突出原诗中猛虎卧伏的动作。与沙博理译文更注重主语静待时机的状态相比,杰译本侧重于对意象和画面的传达。可以说,沙译文注重叙事,杰克逊译本侧重意象。登译文中lying一词弱化了“卧”的动作,hill也未准确建构“荒丘”的叙事空间。

原词的第二个空间标记是“江州”,在该空间内发生的事件是“刺配”,同时还出现了表达宋江内心情感的“那堪”。三个译本都将地点译出,但在情感表达上略有不同。首先,在“配”的事件传达上,沙博理采用名词exile,杰克逊和登特-杨父子采用了banish的不同形态。在英语中,两个词都有“流放”之意,但exile更强调被驱逐者的离开和流离失所,而banish更强调对被放逐者的制裁。由此来看,沙译本用unwilling exile既准确传译“刺配”这一事件,又借unwilling传达出了宋江被刺配的感受。

原词最后一个空间标记是“浔阳江口”,其事件是“血染”,“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表达了宋江深深的愤怒、决心和渴望复仇的情感。沙博理采用音译法将空间标记译为the Xunyang’s flow,保留了原诗的地理信息。登特-杨父子译为the Yangtze,虽然这一译法更易于被目的语读者接受,但“浔阳江”这一地名在《水浒传》中出现多次,早已被读者所熟悉,译为the Yangtze不仅没有必要,还会与上下文的空间标记有所疏离。在情感传达上,沙译文直接用I shall起句,强调宋江的决心和愿望以及他对未来报仇行动的期待。杰译文“But soon the tide will turn; I’ll have revenge,”先渲染了环境,将revenge的情感表达置于后面,导致复仇情绪降为次要表达。登译文But the day of my revenge will come的叙事方式侧重the day,削弱了宋江的主体性。相比之下,沙译文I shall增强了主体的主动性,突出了宋江的决心和意志。此外,“血染”具有暴力的画面感,沙博理采用动词dye,杰克逊用动词stain,两个词在行动主体的意志方面具有差异。dye指主体通过一些处理方法将颜色或染料渗透到物体表面以改变其颜色,stain是指因物质之间的接触而在物体表面留下颜色、痕迹或污迹等。换言之,dye是指特意地染色,而stain可能是有意,也可能是无意。在译词的语境下,dye可以强调动作主体通过自己的行动染红浔阳江口。据此,沙译文重构的叙事时空突出了宋江复仇的心理。

在叙事时间和叙事空间的处理上,沙博理通过精准的词汇选择和句法构建,将原诗的情感、历史背景和叙事空间巧妙地融合在译文中,创造了一个富有情感共鸣和历史感的诗意世界,保持了原词的叙事张力。对叙事时空的精密处理充分展示了沙博理的文化敏感性和深刻的叙事意识,其译笔使得诗歌的内涵在跨文化交流中得以充分传递和诠释。

【本文为中国海洋大学研究生教育质量提升计划建设项目精品示范课(HDYK23010)阶段性成果。】

1施耐庵,罗贯中. 水浒传:汉英对照[M]. 沙博理译. 北京:外文出版社,1999: 1155.

2 Shi, Naian. Water Margin[M]. J. H. Jackson(trans.). Singapore: Tuttle Publishing, 2010: 472

3施耐庵,罗贯中. 水浒传(第2卷)[M].登特-杨(Dent-Yang, J.),登特-杨(Dent- Yang, A.)译. 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4: 395.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