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音演变与专名音译

作者: 张慧丽 黄颖清 赵宸

1. 引言

上届美国总统Donald Trump在中文世界主要有两个译名:唐纳德·特朗普和唐纳德·川普。分歧主要在其姓氏Trump的翻译:新华社、中央电视台和《人民日报》等官方主流媒体统一译为“特朗普”;一些网络媒体使用“川普”这一译名,而台湾地区也主要使用“川普”。“川普”比“特朗普”更贴近英文Trump的发音,所以不少人对“特朗普”这个译名提出质疑。

新华社前译名室主任李学军(2016)曾专门撰文,来解释为啥Trump译成“特朗普”而非“川普”。1原来,中文译名“特朗普”来自新华社译名室编著、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英语姓名译名手册》,俗称“英语百家姓”。该书于1965年5月第一次出版,后来又经多次补正和再版,被认为是中国最具权威性的英语姓名翻译工具书,也是译名走向统一的重要成果。译名统一有时候比对错更重要。既然现在“特朗普”的中文译名已被我国官方认可和使用,就要“名从主人,约定俗成”,不能随意更改。

虽然如此,大家还是有疑问:译名室的前辈们当初为何把Trump译成“特朗普”?“特朗普”是错的翻译吗?让我们从语音学的角度试分析之。

2. 复辅音还是单辅音

人名、姓氏等专名的翻译主要是音译,即用本族语相同或相近的音来对应目标语中的语音。英语中有大量的复辅音,就是两个以上辅音相连,例如:两个辅音相连的pr、br、kr、gr;三个辅音相连的spr、str、skr。汉语没有复辅音,通常一个汉字是一个音节,因此英语中的复辅音通常需要两个以上的汉字来对应。这样,s需要一个汉字来对应,p、b、k、g也分别需要一个汉字来对应,后面的“r +元音”部分又需要一个汉字来对应。

举例言之:美国篮球运动员Taurean Prince的译名为“托里恩·普林斯”;美国著名大学Princeton University的译名为“普林斯顿大学”。这两处都是用汉语“普林”两个字来对应英语中的“p-rin”。再举一例:英语中常见姓氏Green的译名为“格林”;王尔德著名作品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翻译为《道林·格雷先生的画像》。这两处都用汉字“格”来对应辅音g,又分别用汉字“林”对应reen,汉字“雷”来对应ray。这几例的音译都很贴近英语的发音,大家也没有什么异议。

关键在于tr是复辅音,还是一个音?这个情况有点复杂。现代英语中tr听感是一个音,非常接近汉语的舌尖卷舌塞擦音ch,所以“Trum-p”听起来更像“川-普”或者“床-铺”。著名语音学家丹尼尔·琼斯(Daniel Jones)的著作《英语的发音》(1950)中也注明,tr“经常”发音为塞擦音。2但要注意,琼斯说的是“经常”发音为塞擦音,说明在有些情况下并不发成塞擦音,仍然是两个辅音。在更早版本的《英语的发音》(1909)中,tr还被描写为两个音。当然,r的发音音色比较多样,但无论怎样,tr都还是两个音。

这就意味着,在最近大概一百多年的时间内,tr的发音可能正在经历一个变化:从两个辅音演变为一个塞擦音。当然,这种演变是漫长的,也是不平衡的,可能在人群中存在变异,也可能在地域上存在差异。同时,这种演变也是悄悄发生的。虽然tr的发音很多时候听起来是一个塞擦音,但从发音人的角度来看,可能并非有意识地要发一个塞擦音。目前语音学界的主流观点也认为,英语中所有的“辅音+ r”都是复辅音,tr发为塞擦音只是发音省力的结果3。

再看亲属语言的情况。英语与德语同属印欧语系日耳曼语族,tr在德语中还保留复辅音读音。一些印欧语母语者讲英文时,tr、dr都还是发成复辅音。美国电视剧《破产姐妹》(2 Broke Girls)中,俄国大厨讲的英语drop就是“d-rop”,dream是“d-ream”。

实际上,翻开《英语姓名译名手册》tr开头的条目,可以看到,t与r都是分开处理,用两个汉字来翻译的。例如:Tracy特雷西、Trumbull特朗布尔、Trumpus 特伦普斯。str就需要三个汉字,例如大家比较熟悉的Streep斯特里普(美国著名演员)、Armstrong阿姆斯特朗(美国宇航员)。美国第33任总统Harry S. Truman的中文译名为“哈里·杜鲁门”。早期曾译为“褚盟”,与“川普”一样是为了贴近Tru的发音,但后来又改译为“杜鲁门”,可能也是考虑到所有的tr要有一个统一的译名。

当然,大家可能会问,为什么tr合并为一个塞擦音,pr、gr却没有合并呢?目前常见的塞擦音都是同一部位的。t和r使用的都是舌尖,发音部位都是齿龈,可能更容易合并。p和g使用的是唇和舌面后,而r使用的是舌尖,两个辅音分别使用不同的发音部位,因而不容易合并。舌尖是最灵活的发音器官,齿龈后又是最敏感的地带,舌尖的形状、位置有一点点改变,就会发出听感上差异很大的音。汉语是塞擦音非常丰富的语言,三组塞擦音都集中在“齿龈前后-前腭”这个地带。

另外,英语中舌叶部位的塞擦音ch,一部分对应了汉语的j、q、x一组,例如Churchill丘吉尔、Chanel香奈儿;还有一部分对应了汉语的zh、ch一组,例如Richard理查德、Chatterley查泰莱、Chicago芝加哥。英语中的tr如果译为汉语的ch,就不容易区分开。t和r分开处理,用两个汉字对应,就可以避免这个问题。

3. 近音还是边音

还有一个问题,tr分开处理,t对应“特”,rum为什么对应“朗”?是因为rum这个音节在汉语中找不到对应的汉字吗?但我们看,英语中ry听感更接近汉语的“瑞”,但都翻译为li(“利”“里”“丽”)。例如:Harris哈里斯、Henry亨利、Hilary希拉里、Mary玛丽,所有的r都对应l。所以问题是r为什么用汉语的l来对应?

字母r所代表的音在印欧语中其实基本都是一个颤音(trill),或叫滚音。例如,r在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中是大舌颤音,在法语和德语中是小舌颤音。颤音在语词中听感上接近边音l。现代英语中r演变为一个近音(approximant),听感接近汉语的r,但是这个音变应该是比较晚近才发生的。

根据琼斯《英语的发音》(1909)中的描写,r在当时的北部英语中是一个颤音,要颤多次,而在标准英语中是一个不完全颤音,即颤的次数少了。然而,教师在教学的时候还要教颤音,认为颤音才是正宗的r的发音。不完全的颤音,听感上非常接近边音l。

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英国伊丽莎白女王的演讲中,可以清晰地听到不少r的发音是l。例如:America发成Amelica、courage发成coulage、very发成veli、grave发成glave等等。这就不难理解为何英语中所有的r都翻译为l,很可能是因为当时发音听起来就是l。同时也可以听到,在这些演讲中,g和r是分开的,而tr已经合并为一个塞擦音,例如trying就跟今天的英语发音听感相同。

4. 结语

综上,tr在中文世界里有“特朗”和“川”等多个翻译,反映了英语自身语音的历时演变和共时变异;而选择“特朗”作为官方翻译,也体现了翻译工作者全方位认识、把握英语语音的专业水平。所以,笔者认为“特朗普”的译名非但没有错,反而可谓译得非常好:音准、音美、意义雅正,是体现翻译中“信达雅”三准则的妙手天成之译。

tr的翻译案例也促使我们进一步思考语音演变和专名英译的关系。语音总是会演变,如果发音变了,为了贴近现在的发音,是不是需要修改译名呢?“北京大学”在英文中的译名为Peking University,那是因为历史上“京”的发音就是king。虽然现在汉语发生了音变,“京”不读king,而是读jing,但“北京大学”还是保留了原来的译名。同样,英语中的tea对应的也是历史上汉语“茶”的发音,但现在“茶”字的塞音t变为塞擦音ch,英语中也照样沿用原来的音译。音变总是存在,但译名要有稳定性,一旦约定俗成,不仅要有共时的统一性、强制性,也要有历时的连贯性。

(作者单位:南方医科大学外国语学院)

* 语言学博士,曾在北京大学、密歇根大学、香港城市大学、香港中文大学等地研习语言学,现为南方医科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

1参见李学军《为啥Trump译成“特朗普”而非“川普”》,2016年11月26日发表于参考消息网。

2 Jones, D. 1909/1950. The Pronunciation of English. Cambridge, England: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3笔者对复辅音发音省力的现象也深有感触。在美国,有一次乘电梯时一个男士问我:“Four?”,我当时还很纳闷,他怎么知道我要去四层?后来想,他可能问的是“Flour?”(您去哪一层?)可是在我听来,完全听不到f后面的l。说者的发音目标可能还是一个复辅音fl,但是要发音省力,所以听者听到的就是一个单辅音f。在语音演变中,有些演变是说者启动的,也有一些演变由听者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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