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勃的自由

“经典”二字总给人以敬而远之的阅读压力。《水浒传》自是伟大而崇高的，学生读者愿意对它膜拜、给它赞美，然后将它束之高阁，而不愿去深入它、研读它，更鲜能花费时间揣摩人物，归因人物命运的走向，沉潜入他们的心灵与思想。因此教授经典节选，我们要帮助学生树立“片段的整体观”，传承经典要义更应引导小读者们体会“熟悉的陌生感”。

片段的整体观

在《水浒传》勾勒的英雄主义框架这一理想世界中，林冲是最具人间烟火气的好汉形象之一。选文原章回全名为《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陆虞候火烧草料场》，金圣叹《水浒传》夹批中评注曾写：“写出精细，见非真火，前许多文字，都是假火，后重放出真正火字来。”前文的老军向火、生起的焰火、盖住的炭火都是假火，带有易灭、暗示、伏笔等道具性特征。下文的草料场大火才是有形的真火，直接推动了后续情节的发展。与自然之火交相辉映的，是人物身上无形的“真火”，即林冲的怒火。而这“怒火”的滋生、壮大与爆燃，才是作者逗引我们贴近人物的匠心所在。

选文第12段正面描写林冲的怒火，一系列动词挥洒畅快，掇、挺、拽、喝、搠、提、丢、踏、骂、扯、剜等，将林冲的复仇过程展现得淋漓尽致。但学生读者阅读后却对之颇有争议。有人认为林冲行动太过血腥，不符合当代价值观和审美观；有人认为林冲有侠气，称“尊严只在剑锋之上，真理在大炮的射程之内”，快意恩仇，理应如此。那么，林冲的复仇真的有必要如此残暴吗？要解决这一问题，正涉及到“片段的整体观”。

文学是作家这有血有肉的人，建立在人物情感逻辑上的主观世界。要理解人物行为，我们必须站在林冲的视角，深入文本进行反溯。“片段的整体观”，是让学生读者明白节选必须放在宏大的原著系统内，关联前因后果，做到知人论世，摸清心理走向，才能深入探讨人物形象。

林冲前期的延宕行为让人印象深刻，以至同学们在读到鲍鹏山评价林冲说，“小家庭如花美眷温柔乡住不成了，住在牢城营的天王堂；天王堂住不成了，住在草料场；草料场住不成了，住在荒郊古庙。只要还能下有立锥之地，上有片瓦遮身，林冲都会苟且，都会妥协”，都扼腕叹息甚或拍案而起。

17岁的学生很难理解34岁的林冲的心路历程，这时我们须引导学生还原林冲的家庭背景、教育环境、心理期待等，进而欣赏和探究。林冲的不愤怒，在于他的热爱与梦想。他有如花美眷的温柔乡、有阖家重聚的团圆梦、有自给自足的现实情，更有仁义礼智的教育观和君臣父子的秩序感。他无法随心所欲，纵情一“怒”只会毁了他现实中的温暖与逻辑关系中的平衡。“恕”是他心甘情愿囿于其中的樊笼，“忠”是他为之披肝沥胆、舍身奔赴的大道。正义是有成本的，特别是对于34岁体制内的小中产、根红苗正、家庭幸福的林冲来说。直到草料场之前，他的怒火都没能真正地爆发、熊熊地燃烧。

毕淑敏说“愤怒是人的正常情感之一，是一种生命的力量。没有愤怒的人生，是一种残缺。当你的尊严被践踏，当你的信仰被玷污，当你的家园被侵占，当你的亲人被残害，你难道不滋生出火焰一样的愤怒吗？当你面对丑恶、面对污秽，面对人类品质中最阴暗的角落，面对黑夜里横行的鬼魅，你难道能压抑住喷薄而出的愤怒吗？”上述愤怒迸发的情状，林冲几乎占了全部。关联上下文情节，同学们鲜明可见他所遭遇的四次逼迫——一逼东岳庙里辱娇妻，二逼白虎堂上设奸计，三逼野猪林中谋性命，四逼火烧草场断后路。生存空间一步步被压榨，自由人生一点点被侵蚀，命运追赶着林冲，一刻不停。而与“四逼”相呼应的，是林冲的“五忍”——一忍妻遭辱，二忍友哄骗，三忍己遭陷，四忍途遭害，五忍风雪侵。林冲起初是真心相信这清平世界、这朝庭会还他一个公道，对社会抱有美好的幻想，是清澈的愚蠢、成熟的懦弱，但对清平世界和朝庭的美好幻想一次次破灭，走投无路、濒临末日的林冲，终于怒了！

选文中共写了林冲两次发怒。一怒寻仇未果心下慢，二怒斩尽杀绝火终燃。林冲的怒火终于燃起，集中体现在第12段，一系列动作写出英勇果敢，“三喝一骂”的语言写出愤而抗争。

因此，用“片段的整体观”的视角去看待林冲，他懦弱，尽管是成熟的懦弱。但他走出了延宕，行动上战胜了懦弱，思想上却更趋于成熟。他终于走出了自己该走的路。这条路未知尽头、未知前途，也终将幻灭，但于他而言、于这乱世而言，已意义非凡。这条路，摆脱了枷锁，通向了自由。

这是林冲的魅力，是经典人物的魅力。

熟悉的陌生感

经典人物是理解小说主旨的关键。人物性格必然受其阶级地位、生存环境的制约，具有鲜明的时代印记，令读者感到陌生。而经典之所以具备跨越时空的传播意义，更在于经典人物因其典型性为读者所广泛接受，历代读者都能在经典人物身上或多或少地找到一部分自己，形成自身情感的投射，名著总带给读者“熟悉的陌生感”。

林冲是个传奇人，但更是个普通人。他身上有着普通人的天真与热爱、温暖与信赖。这些都是属于易使读者共情的“熟悉”处。这熟悉感越强烈，人物与读者便越亲近，人物的命运遭际，便越让读者感同身受、触目惊心。

是腐朽的封建王朝造就了吃人的社会、吃人的制度促成了林冲的转变。《水浒传》中林冲题壁诗云：“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闻望，慷慨聚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家庭破碎了，平衡被打破了，人设被颠覆了，林冲终于怒了！林教头的马甲掉落了，豹子头林冲、天雄星林冲上线了。一次次隐忍，又一次次幻灭，这样的人间容不下林冲，容不下普通人的天真、期待与热爱，剥离他心中最后一丝软弱和顾忌。因此，他的复仇才如此不留余地。林教头林冲早已死在了草料场的烈火里，余烬劫灰中爬出来的，是豹子头林冲、是天雄星林冲，是绿林间的好汉，是涅槃后的魔君。

从文学与美学的角度而言，经典在读者面前呈现的“熟悉的陌生感”，是经典得以传承的有效助力，它使得人物乃至每位参与解读的学生读者都有了超越个体生命的可能，让我们懂得了真、懂得了美，触摸到了文明的永恒脉搏……

《水浒传》中展现的“逼迫”主题是“官逼民反”“乱自上作”。这本身并无异议，但理解上仍有待纠偏。所谓的“官逼民反”并非我们通常认为的封建统治者与下层人民之间的矛盾对立，还原作者的时代视角与阶级立场，我们会发现，“官逼民反”“乱自上作”反而是一种“时势造英雄”的注脚。经典可常读常新，这种熟悉之中的陌生，也是研读经典的趣味。

被断送了所有活路，最善良隐忍最迟疑软弱的、怀有普通人的普通梦的林冲，终于落草为寇、逼上梁山。林冲题诗中说“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可见他忠于的是皇帝，朴素的是家国情怀。他反奸臣而不反皇权，是制度出了问题，才有了林冲践行的“官逼民反”。而“官逼民反”，恰恰是特定时代下另一种意义上的“忠君爱国”。这是《水浒传》主题的深层意义，也是作者想于当时的社会和时代之间，所表达的最大的意义。

其实“落草”一词多义，常规理解是“上山为盗”，而于方言之中也有婴儿“落地而生”的意思。林冲为自己蓬勃的生命力，找到了一个自由的出口，斩断过往，迎来新生。

建立“片段的整体观”学习名著，寻找“熟悉的陌生感”挖掘惊喜。明经典要义，向经典取法。无论隐忍或反抗，心灵救赎还是快意恩仇，打破禁锢身心的枷锁，为蓬勃的生命力找到恰当的出口，与自我和解，获得生命和灵魂的自由。

美哉，壮哉！

责任编辑 龙建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