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鉴赏者”到“解读者”

作者: 吴国珍

摘要:日常阅读教学,不少运用理论术语鉴赏文本,侧重语言形式的创新,只关注关键语句,往往忽略了作者的创作心理与创作历程,无法解析出文本的独特内涵,甚至与文本整体意蕴产生矛盾。本文提出,贴近作者创作的心理,尝试经历作者的创作过程,更准确的理解文本,从而推动阅读教学从“鉴赏者”向“解读者”转向。

关键词:鉴赏者;解读者;阅读教学

阅读教学中,我们习惯从鉴赏者的角度,分析语句运用了什么手法,有什么好处和效果,却不去思考,作者为什么写这些(不写那些),为什么这么写(不那么写)。后者我称之为“解读者”的角度。鉴赏者往往思索文本体现了一种什么文学理论,有时为了贴近理论,会不自觉地扭曲文本的本意;而解读者则是尽可能的思索文本是怎么写出来的,期待和作者一样经历创作的过程。

一、鉴赏术语并不能解决“这一篇”的问题

“诗在字前”,是说诗思在文字(诗歌)之前,凭文字去把握诗思是很难的;而“论在文后”,对各种文学现象的理论概括是在文学形成之后。运用这些文学理论去鉴赏文本,会不自觉地将这一篇文本与代表文学理论概念的另一篇文本同化了,从而忽视了这一篇文本的独特内涵。

比如,动静结合,以动衬静,被视作文学创作的重要表现手法。但是“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这类关于动静关系的辩证认识,其实是从主观与客观的不同角度来说的,所谓的静、幽只是主观上的心理感受而已。“以动衬静”并不是文学的铁律,不适用于很多描写动的诗句。以“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鉴赏为例,如果说此句以动衬静,写出了田园生活宁静美好,表达作者的喜爱之情,看上去很合理,但并不恰当。狗吠与鸡鸣,本身就是田园中常见的自然而然的景象,充满农村生活的气息,“狗吠深巷中”可以想见村巷的模样,“鸡鸣桑树巅”又有趣又可爱,这些使诗人感到亲近,也是诗人喜爱田园的原因。诗人写下它们,并不是为了表现田园的宁静,诗人也不只是喜欢宁静的田园。

对于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一些教师习惯于用闻一多的“三美”主张来鉴赏分析。作为新诗格律派的理论基础,“三美”的主张不过是为新诗作一个形式和用词上的规范,绝不是把它视作新诗创作的金科玉律,符合这一主张的未必就是经典。事实上,如果用“三美”主张来分析《再别康桥》,得出的结论不外乎《再别康桥》是一首色彩绚丽、句式工整、音韵和谐的诗篇,这难道就是这首诗成为经典的原因?这岂不是对这首经典的矮化?这首诗真正的诗意在哪里?这首诗写的是他重返和再别康桥时的切身感受。康桥启迪了徐志摩的“爱”“自由”“美”的理想,诗人对康桥的喜爱,告别时的怀念、不舍,是自然的,但诗人并不因此而悲哀,也不是彻底洒脱地抛开,他在心中记挂着康桥的美好,现实中并不去打扰康桥的宁静。“轻轻的”“悄悄的”一再重复,并不只是追求音韵和谐,而是表明自己不愿惊醒康桥,打扰她的宁静。“西天的云彩”也不是寄寓浮子的飘泊之意,而是代表一种令人怀念的美好,但又远在天边不可企盼。“不带走一片云彩”就是要完整地保存这份美好。这种情感,无疑与徐志摩对林徽音的感情相似。这是一种美好的情感:对美好的事物,不能拥有,不能相伴,不妨记念在心,面对现实,可以默默走开,不去打扰。这份美好的感情,正是这首诗的诗意所在,也是可以给学生以情感上的启迪的。

二、语言鉴赏往往忽略了作家创作的心理过程

语言鉴赏往往关注诗文中哪些词句有锤炼的部分,通俗地说就是修辞。但是,作者之所以采用某种修辞,并不是他刻意追求语言的陌生化(当然这种写作也有,多有博人眼球之嫌),而是他在写作包括生活中经历了修辞中描述的画面。如果只惊眩于作者修辞的精妙,称赞修辞的效果,而不去探究作者创作的心路历程,其结果只在意语言文字上的华丽与新奇,未免买椟还珠。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记承天寺夜游》)对这一句,有教师让学生这样鉴赏:运用比喻的修辞手法,将月光比喻成积水,竹柏影比喻成水中藻、荇,写出了月光的皎洁、月影的参差,形象生动。这样的鉴赏,其实没有读出作者的心境,作者写的其实是当时的幻觉:走到庭下,发现庭院如同积水一样,而且还有水藻、青荇纵横交错,抬头一看,原来是明月高悬,投下的竹柏的影子。一个“盖”字写出了作者似真似幻后恍然大悟的心理。如果仅仅是从鉴赏者的角度来解读,那么这句和“庭下如积水空明,竹柏影似水中藻、荇交横”又有何区别呢?作者只是如实记录了当时的幻觉,而鉴赏却把这视作刻意的修辞。

《登泰山记》关于泰山日出的部分确实写得鲜明生动,教师也喜欢带领学生一道鉴赏品味。对文中最后一段,却少有人解读。这段是这样写的:

“山多石,少土;石苍黑色,多平方,少圜。少杂树,多松,生石罅,皆平顶。冰雪,无瀑水,无鸟兽音迹。至日观数里内无树,而雪与人膝齐。”

一般认为此段写出了雪中泰山苍劲峻峭的特点,语言简练。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但仔细阅读这段文字,我们心中是否会有这两个疑问:一是“少”“无”的部分是作者眼中没有见到或不引人注目的,作者为什么要写出来?二是“多”的部分与“少”的部分形成对照,作者两两并置,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味?从中国传统文化审美倾向来说,“石”“方”“松”“冰雪”都代表着一种方正、高洁的人格。“土”“圆”“杂树”“水”“鸟兽音迹”等,都可能代表着一种妥协、没有主见、随波逐流的人格,代表着世俗凡尘。此段后两句描写的意境与柳宗元的《江雪》十分相似,都流露出一股清高孤傲之意。整体上看,这一段文字,表达了作者对方正刚直人格的喜爱,对一种清明澄澈境界的追求,这正是作者弃官从文时的内心自然流露,缘情而写景。

其实,一般理解,《登泰山记》“记述了作者携友人冬日登泰山观日出的经过,生动地表现了泰山雪后初晴的瑰丽景色和日出时的雄浑景象”[1],只是对文本意涵做简单概括;或只是体会到“作者那颗热爱祖国、热爱名山大川的心”[2],恐怕也是远远不够的。作者模山范水,山水的背后是作者的人格。姚鼐一共应试六次,历经十余年,最终考取进士,42岁担任刑部郎中,43岁破格充任四库纂修官,《四库全书》编成,姚鼐44岁,朝廷拟升迁,可谓壮年得意、升迁在望,姚鼐却主动辞官。放弃那个年代读书人苦苦追求的仕途,对姚鼐来说,无论如何也是一场艰难的抉择,但也是姚鼐与官场长期冲突的自然结果。这里面,有政治观念上的分歧,任刑部郎中时自身主张的儒家仁政与当时的严刑峻法的矛盾;也有学术思想上的分歧,参与《四库全书》时与总纂修官纪晓岚、戴震等汉学家在学术思想上有“汉宋之争”。但根本上,还是人格上的冲突,官场上往往以职高位重者为权威,而姚鼐却坚持己见,保有独立人格,这显然与官场氛围不合,被人指责。在后来的《赠程鱼门序》中姚鼐这样夫子自道:“夫士处世难矣!群所退而独进,其进,罪也;群所进而独退,其退,亦罪也。”[3]在与《登泰山记》同时的散文《晴雪楼记》中姚鼐又说:“余驽怯无状,又方以疾退,浮览山川景物,以消其沈忧。”[4]所谓“驽怯无状”,正是与官场不合的婉语,“以疾退”多是借口,但毕竟这样的抉择不合世代官宦之家本色,也不合儒家积极有为的信念,于是“浮览山川景物,以消其沈忧”。作者泰山之行,是消忧之行。弃官之后,大学士于敏中等以高官厚禄挽留,即刘大櫆所言“辄为上官所留,欲归不得”[5];而新年将近,达官贵人都在互相宴请,姚鼐并无此意,但未免有些矛盾犹豫,于是决计风雪寒冬游泰山,以“消其沈忧”。这里面还有一个重要人物朱孝纯,字子颖。子颖与姚鼐共同师事刘大櫆,二人一见倾心,此后保有一生友谊。子颖虽在官场却并不留恋官场而有在野之心,“子颍之于为官,去可也,留可也。去而混迹渔樵之侣,留而为宇内建不世之勋,无不可也”[6](刘大櫆《朱子颖诗序》)。此次登泰山,或为泰安知府朱子颖所约。刘大櫆述此事:“与子颍同上泰山,登日观,慨然想见隐君子之高风,其幽怀远韵与子颍略相近云。”[7]这是作为师者的刘大櫆,从文本中读出的弟子的心境。朱子颍曾于登泰山后(新春正月初一)作《登日观图》,姚鼐在图上题诗云:“前生定结名山诺,到死羞为封禅文。”[8]这两句诗,概括了姚鼐辞官从文的人生志向。与挚友相约“名山”,观日出是感自然之气韵,观石刻是品古人之遗风;而帝王将相的行宫、万众景仰之庙祠圣地,则恰好是姚氏着意要疏离之所在,故一笔带过。特别是描写日出的那一段,那种博大的景象、热烈的色彩、澎湃的气势,正是内心获得解放后的雄浑境界。因此,《登泰山记》不是一篇普通的山水游记,隐含了作者的归隐志愿和君子人格。

三、缺乏整体关照的鉴赏容易与全文产生矛盾

鉴赏往往关注那些精美的句子,突出的句子,如果只关注这些句子,忽略它与文章其他部分的呼应,这样的鉴赏很可能与全文的意蕴内涵产生冲突,令人费解。

《荷塘月色》有一处不好理解,这一处是“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其中“鬼”的比喻,写出了黑影的狰狞可怕。这样的鉴赏分析,与作者着力描写月下荷塘的皎洁、美好难道不是产生了冲突?作者为什么要写进这句话呢?理解这一处,要从上下文看。在“灌木的黑影”后,作者又写了杨柳的倩影,“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两种树影,显然有美丑的对立,但是“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黑影与倩影,同样也是一种“和谐”的关系。但是,作者用“却”字表达了对杨柳倩影的喜爱。作者认识到黑影的存在是光与影“和谐”的一部分,但也明确表达作者对倩影的喜爱。其实,在描写黑影的上文,作者还写了月与云,“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与云也是一种和谐的存在,淡云遮月也别有风味。当然,作者也是有倾向的,“固不可少”“别有风味”表明了作者的态度。

如果从全篇看,作者因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于是去荷塘寻找宁静,而在沉醉于荷塘月色的宁静之中,作者也在无意中流露出外面的热闹世界在他心中留下的影子:“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歌声本是热闹的,但远处的渺茫的歌声应当比较细微,作者感受到了,并用它来比喻荷叶的清香。这其实正是作者在欣赏荷塘月色过程中领悟到的处世之道:尘世让人不胜烦扰,不妨隔开一定距离,远远欣赏,并不妨碍内心的宁静。由此也不难理解后文作者对江南采莲场景的描写,这是《荷塘月色》另一个不好理解的地方,因为作者写了一个“热闹的季节”“风流的季节”“嬉游的光景”,而且评价“真是有趣的事”,似乎与作者淡雅宁静的追求相矛盾。其实,充满了人间自然情味的“热闹”“嬉游”,并不妨碍作者追求自身的内心宁静,也不妨碍他对之加以欣赏,因为这只是旧时的光景,是在古诗文中描述的盛况,“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9]

关于《拿来主义》的中心论点和“大宅子”的比喻义,一直异见纷纭。人们有一个疑惑:前半部论述指向中外文化交流,后半部分以“大宅子”为喻很容易让人理解为是中国传统文化,行文前后不一致。其实,作者在讲“拿来”之前,先提到“送来”:

但我们被“送来”的东西吓怕了。先有英国的鸦片,德国的废枪炮,后有法国的香粉,美国的电影,日本的印着“完全国货”的各种小东西。于是连清醒的青年们,也对于洋货发生了恐怖。其实,这正是因为那是“送来”的,而不是“拿来”的缘故。

所以我们要运用脑髓,放出眼光,自己来拿!

所谓“送来”,就是帝国主义的经济和文化侵略。鲁迅先生希望,变帝国主义的经济与文化侵略为主动吸纳帝国主义经济与文化中对我们有益的部分,增强我们自身的经济与文化实力,这是很符合辩证法的。由于本文首段“别的且不说罢,单是学艺上的东西”和尾段“没有拿来的,人不能自成为新人,没有拿来的,文艺不能自成为新文艺”限定了文艺这一范围,因此鲁迅所言拿来的对象主要指外国文化。但是,有人因为宅子的获取是祖上阴功,“大宅子”这种叫法以及宅内物事“鱼翅”“鸦片”“烟枪和烟灯”“姨太太”都是地地道道具有鲜明特点的“国粹”,是中国所特有的,所以认定这是比喻中国传统文化遗产。这是没有从整体上关联文本,而只是根据比喻的相似性而作的推理。

再如,《一个消逝了的山村》写作时,冯至流亡到昆明,虽任教于西南联大,而居住在茂林深处的山谷中。对于这样一篇特定境遇下的散文,一些教师以“美的发现”为主题,引导学生抓住作品描写的风物,感受其中的美,理解作者对自然、人生、历史的思考。这样习惯从鉴赏者的教学,对文本的理解是肤浅的,与作品,也与冯至隔了一层。文章标题的关键词是“消逝”,文章中写的大量的自然风物,无论被评论者认为多么清新灵动,描写如何细腻生动,其实都是为了衬托山村的消逝,生命的消逝。“无情唯有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确实,作者写了各种自然风物,从小溪、鼠麴草、彩菌、到桉树、野狗、麂子,而且富有诗意,但作者的表达目的并不在于自然景物,课文每一段的最后,几乎都关联到作者由自然风物而想象到的70年前村落中人们的情形。以下是写自然风物段落中的最后一句:

我深深理解了古人一首情诗里的句子:“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后来一个横来的命运使它骤然死去,不留下一些夸耀后人的事迹。

这些彩菌,不知点缀过多少民族童话,它们一定也滋养过那山村里的人们的身体和儿童的幻想吧。

但是,这种树本来是异乡的,移植到这里来并不久,那个山村恐怕不会梦想到它,正如一个人不会想到他死后的坟旁要栽什么树木。

这风夜中的嗥声对于当时的那个村落,一定也是一种威胁——尤其是对于无眠的老人,夜半惊醒的儿童和抚慰病儿的寡妇。

(近乎传说的鹿)它不期然地在我们对面出现,我们真会像是传说中的圣人一般,在它的两角之间看见了幻境。

从这些语句中不难看出,作者对山村曾经美好生活的怀念,对山村中的生命消逝的惋惜,对人类的生命不如草木坚韧的感叹;潜在的,难道不还有对种造成生命、村庄消逝的浩劫的愤恨,尽管作者的态度是温婉的。

日常阅读教学,包括试题讲析,常常从鉴赏者的角度对文本进行分析,用一些理论术语进行包装,侧重语言形式的创新,将关键语句拿出来单独品析,这些都造成了文本鉴赏与作家创作心理相悖,与文本整体意蕴割裂,只剩下套路化模式化的鉴赏术语堆砌。有鉴于此,本文提出,贴近作者创作的心理,尝试经历作者的创作过程,更准确的理解文本,推动阅读教学从“鉴赏者”向“解读者”转向。

注释:

[1]人民教育出版社课程教材研究所中学语文课程教材研究开发中心.普通高中教科书教师教学用书·语文(必修上册)[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233.

[2]周晶.《登泰山记》赏析[M].陈振鹏,章培恒.古文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7:1945.

[3][4][8]姚鼐著.刘季高标点.惜抱轩诗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112,223,550.

[5][6][7]刘大櫆著.吴孟复标点.刘大櫆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64.

[9]潘正文.对立统一中的和谐尘世之思——解析《荷塘月色》中的哲理[J].语文建设,2023(1):49.

吴国珍,广东省广州市白云区教育研究院中学语文教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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