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春》的诗味特征新论

作者: 李多

摘要:《春》自问世以来的“散文名作”地位,致使我们窄化了其解读视角。统编版语文教材关于“诗味”的学习提示让我们意识到,《春》的解读被禁锢在了“散文里”。通过考究朱自清诗人、古典文学研究者的身份及作家个人风格可发现,《春》的诗味特征存在其固有的合理性。在形式层面,《春》的格式、声律和用语均具有现代新诗的特征;在内容层面,《春》运用了诸多具有古典诗韵的意象,使得该文建构的春图展现出画面美,而又创造着画外之境生发出了意境美;在意蕴层面,《春》诗意浓厚,即这幅春景图除颂春外更是作者内心世界的写照。以诗解《春》让我们意识到,该文能够历久传诵,或许正得益于其浓郁的诗味特征,及其背后蕴藏的与中国传统文化难以割裂的情感内蕴。

关键词:朱自清;《春》;诗味;以诗解文

朱自清创作于1933年的《春》最初见于《初中国文读本》[1],是以“范文”身份出现的一部“应邀之作”[2],其目的就是为中学生读散文、写散文作例。该文历来被视为写景抒情的散文名作,相关解读也多从此角度入手对其进行多方位阐释。其结构布局、行文构思、遣词造句等各方面,在其诞生后的九十年里历来为人称道,实现了其“作例”的初衷。然而早在1935年郁达夫就曾指出:“朱自清虽则是一个诗人,可是他的散文仍能满贮着那一种诗意。”[3]这一话语指出了朱自清散文的诗意特征,为后续沈从文等大批作家、学者关注朱自清散文的诗味提供了一个创建性指引。但详考《春》的相关研究和教学成果后可以发现,《春》的诗意解读往往浮于表层,以至于统编版语文教材特别在学习提示中谈到这篇课文“富有童趣,又带有诗的味道”[4],但自2016年统编版语文教材发布使用至今,关于《春》诗味特征的有力阐释仍付诸阙如。因此笔者不揣冒昧,试论述散文《春》的诗味特征。

一、《春》具有现代新诗般的形式

作者的情感思想蕴藏在作品中,以文字为媒介传达给读者。作者遣词造句的过程构成作品的形式层,使读者从最表层就能获得感官上的美感体验,从而由表及里地浸润在作者的情思里。因此笔者从涌动着浓郁诗意的文字表面切入,探解散文《春》的诗味。

以散文家身份为世人所熟知的朱自清,最初却是以其新诗惊艳文坛。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个诗歌团体的建立、第一个诗刊的创办都由他领导。其诗歌造诣深厚,以清新明丽的风格在当时诗坛上自成一家。因而当朱自清转向散文创作时,作品无不包蕴着浓郁诗情。不仅郁达夫曾赞美朱自清文字之诗味,沈从文也言:“散文中具有诗意或诗境。尤以朱先生作品成就为好。”[5]由此观之,《春》中醇厚的诗味得益于他诗歌创作的根基。依据朱自清关于新诗的见解,《春》的格式、声律和用语三方面都具有诗味。

在诗的格式上,朱自清推崇闻一多等人提倡的诗歌“建筑美”的意见,认为诗需做到“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6],而《春》的语篇结构就确有“匀称”和“均齐”的特点。以盼春、绘春、颂春三部分构成全篇,主体部分由五幅春图进行展开。内容博而不杂,每段各有其主要写作对象,篇幅行数大致匀称。写作顺序从草到树再到风和雨,视角由低到高、视野从微小到广阔,展现段与段之间层次的清晰和逻辑的严密。春天的画卷在这样的行文布局中缓缓展开,吸引着读者渐入佳境,沉浸式感受语言文字的美。除段落匀称外,句与句间也相对均齐。均齐的要领非在字数,而是“主要在音尺”[7]。正如朱自清在《诗的形式》中的意见:“新诗每行也只该到十个字左右,每行最多五个音节。这里得注重轻音字。如‘我的’的‘的’字,‘鸟儿’的‘儿’字等。这种字不妨作为半个音,可以调整音节和诗行。”[8]《春》的平均句长为21字,但复句的出现频率远高于单句,每小句的平均长度仅7.6字。如“风轻悄悄的,草软绵绵的”[9]一句共十个字,由两个小句组成,包含两个单音尺和两个三音尺,以及两个用以调整语句音节的“的”字。短句形式灵活,便于讲究音尺和意义的配合。在音尺的调节下,每句长短相对均齐,展现了前期新月派诗歌工整的建筑美。

朱自清对新诗的形式与内容都有其见地,在形式一方面注重声律调和。他“尽管新诗已脱离了音乐,却不能没有节奏”[10]的见解强调了声律的必要性,而他“句中韵、双声叠韵、阴声阳声、开齐合撮呼等,如能注意,自然最好”[11]的论断显示其对声律规律的造诣颇深,正是这样的主张及其背后体现的良好诗学修养,使得他能将声律对文字的整饬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春》简白的语言中蕴藏的是作者的语言艺术功力,流畅和谐的韵律增加了文章的美感,也流露着作者的情感,让读者在形式上就能体会春风拂面的舒适感。开合齐撮四呼各有其发音特点,开口呼的发音需张开嘴巴,因而属开口呼的字发音响亮,声调激越昂扬。《春》中属于开口呼的字词非常多,开篇就是“盼望”“东风”“来了”“张开”“太阳”“脸红”等词语,发音时口腔打开,嘴角上扬,呈现喜悦的表情。开口呼字音的运用让这部分描写充满生气,更显春天的亲切迷人。叠词的运用更彰显作者对诗声律规律的熟稔。叠音词能补充音节、丰富语言表现力,一方面让语句的节奏更明朗、音调更和谐,一方面让描写对象的形象感更突出,情境更动人。“欣欣然”“嫩嫩的”“绿绿的”“密密地”“轻悄悄”“软绵绵”等大量叠音词的使用,使清新自然的描写中更展现活泼气氛。朱自清曾提出“双声叠韵词本来只是单音词的延长”[12]的观点,可见这些叠韵词单字使用都足以“达意”,但“表情”上缺少了审美意义。作者通过词语形式的变化,扩大其表现力的同时增加语句节奏感,把读者自然引入其描绘的情境中。除叠音词外,“嘹亮”“招展”“短笛”“宛转”“腰脚”“细丝”“抖擞”等双声叠韵词的使用也让语调铿锵婉转、文字摇曳生姿,这是因为双声叠韵词在一个词的音节中重复音素,形成了回环往复的旋律,构成音律上的美感。除词内的音律和谐,作者还十分重视句间韵律的婉转,正如其言“复沓是歌谣的生命”[13],反复的目的并非是扩展篇幅,而是要突出情感,为了“说得少而强烈些”[14]。文章起笔两个“盼望着”强化信息的表达,连续五个“了”形成一个“了字韵”[15]以畅通文气,开篇两段让春的气息呼之欲,作者激动的情绪溢出文外,增强了语言的旋律感和文字的感染力。最后三个自然段构成一个排比,通过复沓的手法,展现参差中见统一的音韵美,呈现一唱三叹的诗歌韵味。三个“春天像”反复吟咏,把作者喜悦的情感推向顶峰,不仅加强了语势、增强了语言节奏感,还让这首春之歌的主调更响亮。一种充满希望的积极情绪在文字中回荡,不可抑制的憧憬之情延伸到文外。作者对春的热情随着铿锵婉转的韵律抒出,使声律美为散文的意蕴美灌注了生命。

创诗社、办诗刊,朱自清为白话诗的发展贡献良多。在从胡适“作诗如说话”的理论到陆志韦提倡的“诗说出来像日常嘴里说的话”的发展过程中,他敏锐地察觉到“诗如话”的要点,即仅模仿老百姓北平话的腔调甚至词汇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经验不能隔断。[16]因此,其创作在用语上都呈现自然亲切的风格。“诗文是为了读而存在的”[17],朱自清认为唯有读才能揣摩词的意蕴、玩味句的节奏。而想通过读来“抽绎义蕴”[18],遣词造句就需用“口语里有了的”[19]语句。秉承着这一理念,其作品语言展现出自然的口语特征。《春》用语上的自然,一方面来自文本内容的生活化,一方面来自作者恰当手法的运用。《春》的写作对象都是常见景物,而作者缘情写作从而展现了常中见奇之妙。朱自清写景都将之人化,仿佛万物有灵,而其“灵”正是被作者点化出来的。写春回大地不用“万物复苏”而是“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语言看似繁琐,但“睡醒”顿让这句话活了起来,也让整个文本的写作对象春活了过来。再如,作者写草发芽用了一个“钻”,不仅写出小草萌芽时的状态,还写出了生长的动态感,展现小草的坚韧和春天的活力。正像叶圣陶所称赞的:“在我只不过一闪而逝,他却紧紧抓住了。他还能表达得恰如其分。”[20]“钻”用得妥帖精当,只一字让这句话境界斐然,可见作者炼语技艺的高超。朱自清主张新诗的语言“回到朴素,回到自然”[21],因此《春》在手法方面虽大量运用了譬喻等修辞手法,却毫无为文造情的生硬冗杂之感。原因正在于这些手法的运用都贴合写作对象且符合生活经验,不仅把写作对象描写得具象可感,更增添了描写的层次。火、霞、雪这三个喻体非静态,都有蔓延之势,因而“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不单把桃花、杏花、梨花色彩的鲜亮衬托到极致,还展现了繁花面积的广阔和不断生长的动态感。“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地争春,让人联想到宗璞笔下紫藤萝花呐喊“我在开花”的积极情绪;“母亲的手”让和缓的东风有了具象化的展现,“抚摸”不仅意味着风的轻柔,更让人感觉亲切与舒适。自然流畅的语言赋予了文章连贯的文气和内在节奏,文章的语调里透出一种亲切平和的对话感,字里行间弥漫着作者对春天的热爱和未来的憧憬。

二、《春》具有古典诗词般的内容

现代知识分子朱自清的血脉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自幼浸润于传统文学,后深耕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因而对古代诗歌的创作理论熟稔于心。因而进行散文创作时,他能自如地将古诗词的艺术表现规律运用其中,使作品富含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学底蕴。

“象”是附着情感的外物,而“意”是通过这个“象”所抒发的情感[22],因而意象就是诗人情感的寄托点。《春》中春花、烟雨、蓑笠的意象蕴含浓郁古典文学韵味,这些意象一面充盈着这幅春图展现其画面美,一面创造着画外之境生发意境美。正如王昌龄“诗有三境”[23]美学观点的要求,运用意象首先要“形似”,而终达“意境”这个最高层次。

用象以绘画,通过意象展现画面美。“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花里带着甜味儿;闭了眼,树上仿佛已经满是桃儿、杏儿、梨儿。花下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地闹着,大小的蝴蝶飞来飞去。”桃花、杏花、梨花与蜂蝶意象共同构成富有动态感和色彩美的画面,将春的烂漫表现得兴味无尽。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开中国咏花文化之源,“人面桃花相映红”与《桃夭》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处,都用人的精神焕发与桃花的茂盛相互映衬,桃花繁盛就有了焕发新生的意味。“桃花”意象不断发展,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之所以是“桃花”,也是因为桃花有色泽娇艳、愉悦人心的特点。桃花林是诗人精神境界的象征,桃花意象则有了希望、憧憬和美好的意味。不仅桃花,杏花也是春天特有的意象。粉红的杏花打破春寒愁绪,给清明时节的纷纷雨增添一抹夺目的亮色。叶绍翁笔下“关不住”的杏花,更寓意着有生命力的事物都势不可挡的哲理,让人感受杏花盛开的活力及其所昭示的冲破压抑创造新生的意味。作者笔下雪一样的梨花让人联想到岑参“千树万树梨花开”的诗句,梨花与雪的对举,衬托了梨花的稠密繁采,展现了春意正浓。春花盛开招蜂引蝶,则让人联想杜甫描绘的“留连戏蝶时时舞”的画面。综上所述,“春花争春图”正是通过意象展现画面美的体现,通过意象的“绘画”功能达到“了然境象,故得形似”的境界,让读者身临其境而观作者之所观,产生跨时空的共鸣。

借象以造境,用意象触发想象空间。“雨是最寻常的,一下就是三两天。可别恼。看,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地斜织着,人家屋顶上全笼着一层薄烟。树叶子却绿得发亮,小草也青得逼你的眼。傍晚时候,上灯了,一点点黄晕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静而和平的夜。乡下去,小路上,石桥边,有撑起伞慢慢走着的人;还有地里工作的农夫,披着蓑,戴着笠的。他们的草屋,稀稀疏疏的,在雨里静默着。”这幅“春雨润春图”具有浓厚的诗词韵味,所选意象把江南之春的美形容尽致。从画面构思上看,雨、叶、房屋、人等意象构成这幅画,构图清晰而有层次。烟雨是江南春独特的景致,也是古诗词中塑造朦胧意境的重要意象。绵绵春雨落江南,房屋、小道都笼罩上一层轻纱薄雾般的烟雨,宛若仙境。叶子被春雨“浥轻尘”而焕发清亮的绿,新鲜而洁净。《诗经》中“尔牧来思,何蓑何笠”的诗句可说明,蓑笠意象作为诗人造境元素的传统由来已久。“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诗句呈现细雨中渔夫悠然垂钓的画面,犹若一幅水墨画,诗情画意溢出文外。“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则不仅表现出画面感,也创造了一个“独钓”的脱俗意境。“蓑笠”这一意象在诗人的不断书写中不仅成了农夫的代名词,也成了超脱悠然意境的点化之笔。由此可见,《春》中农夫披蓑戴笠的场景,含着作者理想生活的想象,寄托着作者对自适从容心境的愿景,既是作者构思匠心的体现,也是他恬淡高远情趣的反映。从色彩搭配上看,暮色下的朦胧细雨是一幅冷色调的画面,而亮起一盏暖色的灯照出一片温暖的光晕,在静谧的氛围中给人一种暖的感觉,点化出了烟火气,表现了春的温暖。境生于象而超乎象,作者仅描摹了几个景物,而绵延出无尽意境。细雨的迷蒙、田野的清新、人家的温暖、农夫的忙碌,人景相互映衬,忙碌与宁静共存。冷暖色调交映,鲜明却柔和,用墨浓淡相宜,安宁而富生命力量。而这从容安然又蕴含无限新生力量的意境,也正与中国古典诗歌讲究的那份恬静、悠然与素雅相适。综上所述,“春雨润春图”是通过意象触发想象空间的体现,通过意象的“造境”功能达到“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的境界,增加文章的张力,加深阅读的审美愉悦。意象承载着作者的情感,充盈内容又延伸意境,实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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