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词的戏剧意味

作者: 汪莉

摘要:旧人教版和统编版教材都选用了苏轼词《江城子·密州出猎》,但两者对“为报倾城随太守”一句的相关注释差异较大。统编版采用的注释凸显了文本的虚构性,使学习者关注到该词的戏剧意味。经辨析,该词具有鲜明的戏剧演绎属性,若把它作为抒情诗歌解读会产生理解偏差。对于具有戏剧意味的词作,“以戏读词”的鉴赏视角能使学习者更准确地代入词中角色,走进词人心境,读出词之本色。

关键词:《江城子·密州出猎》;戏剧意味;以戏读词

原人教版和统编版两套初中语文教材均收录了苏轼词《江城子·密州出猎》。我们发现,在“为报倾城随太守”一句的相关注释上两者出现了较大差异。原人教版各版次印次都只对“倾城”单个词作出注解,内容为“全城的人都出来了”“形容随从之多”,它引导读者将“倾城”看作是对随从众多的现实情况的描述,“为报”二字就顺理成章地被理解为“为了报答”这种盛况,那么整句话就是词人真实意志的抒发,这便是通常“以诗读词”的理解路径。而统编版各版次印次注解的对象都是“为报倾城随太守”整个句子,内容为“为我报知全城百姓,使随我出猎”,它引导读者把这句话视作对主人公语言的直接引用,且因其表意夸张戏谑,在语境中可被视作酒后戏言。那么“为报倾城随太守”就是对词中主人公形象的描摹和表现,并不直接表达词人的情感意志。受这条注解的启示,我们重新解读《江城子·密州出猎》一词,发现该词除了这处“酒后戏言”,还多处呈现了作为一种表演文本的戏剧意味。

一、《江城子·密州出猎》的戏剧意味辨析

(一)文本的夸张与反讽

依照统编版教材的注解,“为报倾城随太守”描摹的是太守的话语。如把这句话当真,即太守一时高兴而要求报知全城百姓随行出猎,那这太守真是过于荒唐了;我们稍用理性就能判断这是太守的玩笑之语,他说“把全城的百姓都叫来,让他们看看我太守今天要像东吴的孙权一样亲自射杀老虎”,一个酒酣耳热、意气风发的太守形象跃然纸上。“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自然应被理解为对词中人物“台词”的夸张表现。

像这样的表述在这首词中多次出现。在上片中苏轼毫不保留甚至略有夸张地表现一位太守在偏远小州行猎时“牵黄”“擎苍”的威武架势,“锦帽貂裘”的奢华装备,随从“千骑”的宏大排场。如此姿态与其说是寻常表达奋发自信,不如说是刻意炫耀张扬气势。如把这种写法简单地解读为表现词人举止之“狂”,显然无法解释这个老太守过于招摇轻佻的夸张形象。事实上,在这首词中这些刻意的夸张被戏剧性地反转了,从而消解叙事的真实性。

我们可以看到词人在文本中多次以嬉笑反讽的方式暗示读者他用词文本来完成一场角色扮演,词中的太守并非真实的自己。当读者讶异于苏轼对这次在偏远小县的会猎夸张炫耀的形容时,必然会注意到上下篇开头的“老夫聊发少年狂”和“酒酣胸胆尚开张”的自嘲与反讽。它提醒读者这是一个放纵的老人,他喝醉了,他正在兴头上。一个“聊”字在理性现实外隔离出一个感性空间,可供词人一时变作轻狂张扬、夸逞勇武的少年;一个“尚”字成全了词人的狂热幻想,让自己扮演冲决沙场的将军,甚至可以像神话中的太阳神东君一样英武非凡。因此,这首词与其说是苏轼对密州出猎经历的真实写照,不如说是对事实的再创造。简言之,这是一场表演,具有虚构的戏剧意味。

(二)创作的意图和意趣

由于“苏轼把自传模式完全引入词的世界”[1],且极大地拓展了词的题材,扩大了词的境界,后世总把苏词读成自传体,将抒情主体和客体人物混为一谈。尤其是《江城子·密州出猎》采用的是传统诗表达报国之志的主题,且豪放的语言风格和典故运用都首开当时写词的先例,普遍被认为是苏轼“以诗为词”,后人因而就“以诗读词”。那么,苏轼本人对这首词的创作意图和意趣是怎样表述的呢?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到:

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是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写呈取笑。[2]

我们从这段话中可看出苏轼本人对这首词的一些定位:首先,词仍是“一小词”,词作仍是在宴会上被传唱的表演性文本,它不具有严肃的文学地位;其次,本词不再是花间柳下、浅斟低唱的靡靡之音,它的风格“自是一家”,与之相对应的是由表演者演绎出特定(“颇壮观”)的效果;甚至,苏轼在脑中编排了本词的演绎形式——若是由十七八女孩执红牙拍板而唱恐怕不合适,它应被强悍勇武的东州大汉演绎出一种别具阳刚之气的全新戏剧效果;最后,苏轼把这首词“写呈取笑”,显然没有把它作为寄托严肃情志的文本,亦可采用文学手法让文本更具娱乐性。

苏轼许多杰出的词作如《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都把词作为处理自己内心真实感受与感伤的私密性文本,然而在创作《江城子·密州出猎》阶段,苏轼仍把公共性的表演文本作为词的功能属性。这个阶段他着意于突破词体以柳永为代表的“阴柔”传统,让阳刚和豪迈的“男性”语调贯穿于词,形成自己的词作风格,而这首《江城子·密州出猎》豪放风格的呈现亦离不开戏剧性的表演。

(三)文体的传统和地位

除了这首《江城子》,苏轼还写了一首题为《祭常山回小猎》的诗记录这次密州出猎:

青盖前头点皂旗,黄茅冈下出长围。

弄风骄马跑空立,趁兔苍鹰掠地飞。

回望白云生翠巘,归来红叶满征衣。

圣明若用西凉簿,白羽犹能效一挥。[3]

首联的“青盖”“皂旗”含蓄地表现了现实中出猎的秩序和仪仗的威严,一个“出”字将众士兵摆出长阵的气势动态呈现,颔联用“骄马”和“苍鹰”的两个特写衬托出射猎的紧张和豪迈,颈联让人联想到王维《观猎》的“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以风定云去的平静反衬风起云涌的暴烈,潇洒恢宏。全诗以点染、衬托等手法含蓄地表现出猎的威严气派,狩猎的紧张刺激,猎归的踌躇从容。诗人由这一系列的感受触发了对驰骋疆场,保卫国家的向往,结尾处他温和地提出了自己愿意效仿十六国时期名将谢艾,弃笔从戎,保卫国家西北边境的意愿。这首诗语言规整、气韵庄重,抒情理性而真挚,可是在乌台诗案对苏轼的指控中,“却成为了弹劾苏轼的罪证”,“苏轼的政敌认为他在诗中暗指神宗无法辨识他的军事才能”。

相较于诗,《江城子·密州出猎》的场景描写显然对出猎的排场和人物行为、言辞进行了戏剧式夸张;结尾处词虚构了形象,让情感演绎得更具煽动性。可是它却不足以成为在乌台诗案中对苏轼指控的罪证,其原因在于,词的传统在于抒发个人感性的声音,它们是一时的意绪、一刻的悲欢。词人可倾情于一首词,真挚地扮演好某个角色,但那不代表词人真的会成为其中的角色;也因为词在当时更多的是娱乐消遣的工具,没有政治性,文本地位不高,一个人可以不用为他在词里写的话负现实的责任。

二、“以诗读词”导致对词的理解偏差和鉴赏不足

在实际教学中,许多词的戏剧意味被忽略,教师习惯性使用“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的读诗方法指导学生读词。以《江城子·密州出猎》为例,统编版教材九年级下册配套《教师教学用书》中给出了这首词的一个教学设计范例,其中设计提问“你从这首词中读出了一个怎样的苏轼”,这个提法本身就犯了把词作的主人公与词人本身完全重合的错误;并要求学生“分析词中苏轼的‘少年狂’”,进而总结“苏轼的‘狂’是极度自信的外在表现”[4],忽略了这些夸张的描写是经过戏剧化处理的。

(一)“以诗读词”对《江城子·密州出猎》的理解偏差

如果把《江城子·密州出猎》当做直抒胸臆的抒情诗来教会导致学生对这首词鉴赏趣味的单一,甚至产生理解的偏差。

误将醉态当常态。对本首词的教学重点通常都会放在鉴赏苏轼在猎场上蹈厉张扬的形象,进而评价他的进取之情和报国之志。这样的解读思路未免臆断而偏离词的本色。事实上词上片中描摹的张狂轻佻的太守形象经过了戏剧化处理的适度虚构。主人公在偏远小州行猎时“牵黄”“擎苍”的威武架势,“锦帽貂裘”的奢华装备,随从千骑的宏大排场并非直接指向词人的行为之“狂”、意态之“狂”,这种“狂”已被“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反讽所消解。文本中那个在猎场上蹈厉张扬的形象,是一种戏剧化的演绎,它表现了一个半醉疯老头子的内心世界——放下日常的理性,释放久违的野性!

误将戏言当志言。教学中还常常把“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理解为苏轼本人的真实意图,将其当作直接表达词人自信和勇气的志言。这样的理解会因太守言辞之夸张和任性而令人迷惑。历史上孙权肉搏老虎,射杀老虎的行为虽显胆识与武力,却与他主君的身份不符。东吴重臣张昭因此告诫孙权不该为了彰显勇武而轻易冒险,而孙权屡教不改。词人以孙权自喻,若是真心想要效仿他不顾生死的行为,正常情况下恐怕有失太守的身份;若只是一句酒后戏言,那么这句话凸显的是他酣醉时的诙谐放松、兴致高涨之态。

误将幻象当真相。“会挽雕弓”一句通常被解读为作者表述自己期望为国御敌立功的壮志。这样的解读误将“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看做苏轼对现实自我的设想,而事实上词人沉浸的是脱离现实的幻象。的确,在酒精的影响下,词人变得雄心勃勃,踌躇满志。“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这雄心让他不仅不被年龄局限,竟还超越文官身份的局限——他化身武将,自比魏尚,仿佛此刻正在征讨西夏的战场上。然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出现一个“持节云中”的冯唐。冯唐性格耿直敢于进谏,50多岁还是郎官,得一冯唐为魏尚辩白何其不易?“何日遣冯唐”问得轻巧,却难实现。只有在虚构的戏剧语境中,主人公才能轻易跨越现实与理想,甚至“魂穿”《九歌》中的太阳神东君,把自己呈现得如太阳神东君一样壮美英武。这与其说是在寄寓壮志,不如说是沉浸幻象。

(二)“以诗读词”对其他词的理解偏差

由于缺乏对词文体的辨别与研究,除了《江城子·密州出猎》,“以诗读词”的方法也会导致对其他词的理解偏差和鉴赏不足。

1.不解内容的虚构

许多可被用来演唱、表演的词作不同程度地对文本进行了虚构想象,最典型的是唐宋词中的“代言体”,如柳永《定风波》:“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5]以一女子口吻传神地表达对情人一去无音讯的哀怨,悔当初不把人留住。

词人代言闺怨女子是十分典型的虚构形式,除此还有许多不那么典型的代言形式。由于词本身就是因演唱为目的的文本,为的是引起在座观众的共鸣,词人创作时会有意使文本内容贴近观众经历。这种虚构性若是被忽略,便很难真正理解词人的心意。如被选入统编教材九上《词四首》的《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词的下片不仅是词人范仲淹对自己行为的描述,更有可能是对广大将士普遍心理的代言。忽略了这一点,就感受不到词人作为统帅对普通将士一颗深切真挚的同情心。

又如选入教材八上课外古诗词诵读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如果忽略其文本的虚构性,那么它仅仅是对词人曾经生活片段的自传体式记录。但当我们意识到李清照或许是在有意地塑造一个她心目中的理想女子形象,那么文本的含义随即变得深刻而丰富。词人笔下这位女子喜欢喝酒,喝到酣醉而归,酒后驾船,冒冒失失,追求快乐与尽兴,这与时代要求的柔弱娴静、消极被动、谨言慎行的女子形象完全不符。这首词的虚构寄托了词人突破传统,释放天性的女性意识。

2.忽视抒情的个性

诗言志,词缘情。词体最适合于“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6]。不具政治地位的词在北宋进入鼎盛,因为它为文人士大夫们在强调理智内省的主流道学价值体系外提供了一个抒发感性声音的安全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士大夫们可得一时的放任,表现一时的意绪或感受,而不是严肃的意见或情志。忽略词体抒情的个体性,容易把词读得千篇一律,无法体会词人幽深细微的情致。例如选入教材八下课外古诗词诵读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最后一句“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在解读时往往片面强调它表现对理想的坚守和志趣的高洁。事实上,整首词更多体现的是词人内心的惶恐、自闭和无所适从,“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或是他对坚守高洁志趣的选择,亦是他迫于环境和心境的唯一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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