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化小说”能否“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作者: 范雅君摘要:高中语文必修上第一单元选了铁凝的小说《哦,香雪》,历来教学重点都是关注其作为诗意小说体现出的散文化风格,反而弱化了其作为小说的本来面貌,作为80年代有着广泛影响力的重要作品,从小说矛盾冲突的视角去归纳小说情节发展进程中体现出的矛盾冲突,分析小说中人物形象的成长和心路历程,揭示小说的主题,探究作家复杂的创作动因,如此可以更好地认识叙事学中小说矛盾冲突和作家创作的宗旨之间的关系。
关键词:《哦,香雪》的教学价值 矛盾冲突 矛盾冲突的作用
铁凝的小说《哦,香雪》1982年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其文学价值早已为众多名家肯定与解读,但作为被选入高中语文统编教材的文章,《哦,香雪》的教学价值在哪里呢?教参上认为,这篇小说不以情节取胜,没有什么激烈的矛盾冲突,有散文化的味道,教学的时候要注意营造氛围,不执着于作品的冲突和戏剧性,引导学生体会小说艺术风格的多样性。诚然,《哦,香雪》作为小说文笔细腻,富有诗意,作家孙犁也如是评价:“这篇小说,从头到尾都是诗,它是一泻千里的,始终一致的。这是一首纯净的诗,即是清泉。它所经过的地方,也都是纯净的境界。”因此,从形象、情感和语言的角度去品味小说诗意美的风格就成了教学中的共识。但是,诚如有人所说“这个共识却在很大程度上遮蔽了对小说其他方面的认知”[1],哲学上认为,矛盾的普遍性寓于特殊性之中,诗意的风格的确是《哦,香雪》的特殊性,但却不能抹杀其归根结底仍是小说的普遍性,充分地挖掘《哦,香雪》作为小说的特点,有助于我们更深刻地理解小说的主题,并且进一步深化其作为小说的教学价值。本文意图从最能体现小说张力的矛盾冲突的视角去重新思考《哦,香雪》的教学价值,并据此进一步探究小说的深刻内涵。
申丹在《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一书中指出:“哈维提出,小说家在构建人物关系时,应该把主人公放在一个社会关系中进行,以此揭示人物内心世界与现实社会之间的矛盾与冲突。这种观点适用于分析一些以社会矛盾冲突为背景的小说。”[2]铁凝在小说《哦,香雪》中塑造了以香雪为代表的乡村少女,她们在摆脱自身贫穷落后的命运时带给读者的心灵冲击让我们深刻地感受到了人的觉醒。小说看似选取了一些叙事性的片段,充满抒情性的笔调,也没有紧张激烈的冲突,情节张力似乎不够,但其实小说的矛盾冲突是被隐藏起来的,我们在阅读的过程中需要将之召唤出来,如此才能更好地认识和理解小说的主题。那么小说中有哪些隐含的矛盾冲突呢?
一、乡土本色与城市文明的冲突
这种冲突集中体现在代表乡土本色的台儿沟以及象征城市文明的火车、铅笔盒这些意象上。台儿沟是小说情节展开的背景,也是人物活动的处所,关于台儿沟,小说中多次用“十几户乡亲”“贫弱的脊背”“无论从哪个方面,都不具备挽住火车在它身边留步的力量”“太小了,小得叫人心疼”这样的语言突出它的偏远与闭塞,作者不仅正面表现台儿沟的偏远,而且也用“旅客在昏黄的灯光下喝茶、看报,没有人向窗外瞥一眼”这样的文字侧面突出台儿沟不值得留恋。然而,这样一个偏远与落后的弹丸之地,却恰恰是小说矛盾冲突展开的背景之所在,作者用以展开矛盾冲突的隐喻物象是“火车”与“铅笔盒”,为什么会选择这两个物象?因为火车是工业文明的象征,而“铅笔盒”则是“文化”的象征。有人认为,小说“潜在的主题之一就是以乡村为代表的‘情’的道德伦理价值和以火车为代表的城市‘利’的经济价值的冲突”[3]这种说法是有一定道理的,火车的到来为山村吹进了一股文明之风,而山村少女淳朴的乡土本色又是城市文明进程中情感价值的失落。
不仅如此,火车是时代前进的标志,而台儿沟是静默不动的,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说,以农为生的乡土社会,世代定居是常态,迁移是变态。火车的到来搅乱了台儿沟以往的宁静,台儿沟的村民如果不能主动奔赴的话,迟早会被时代的列车甩到后面,小说中多次叙述火车在台儿沟小心翼翼地前行、不愿停留的迅疾以及将台儿沟甩在后面的内容,这些无疑都是强化了台儿沟的偏远闭塞以及与城市文明的隔膜,也正因此,小说中香雪追赶列车的行为才具有了更加深刻的内涵。
再来看小说中另一个重要的物象“铅笔盒”,香雪的父亲为香雪特意制作的木质铅笔盒在象征现代文明的“铅笔盒”面前“羞涩地畏缩在桌角上”,作者有意让乡土文明与现代文明的冲突在人物的内心激烈地上演着,也是因为铅笔盒,香雪才第一次意识到台儿沟有多么贫穷,也许这是人物自卑的意识在作祟,但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德勒在《自卑与超越》中认为,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自卑感,因为我们都想让自己变得更优秀,让自己过上更好的生活。因而,小说的结尾香雪面对严峻而又温厚的大山,举起铅笔盒,迎着人群跑去,未来可期,也许姑娘们“欢乐的呐喊”代表了在迈向城市文明的进程中,人们开始敞开心扉热烈地拥抱城市文明,但同时,他们仍然眷恋那“严峻而又温厚”的大山,因为这里有他们无法割舍的故土和乡情。
二、不同人物之间的性格冲突
小说中的姑娘们都是十几岁的女孩子,她们正处于花样年华,有对新鲜事物的向往与追求,她们身上有着山村文明的共性:待人率真热情,淳朴善良。火车停靠的一分钟,香雪和凤娇她们一样“踮着脚尖,双臂伸得直直的,把整筐的鸡蛋、红枣举上窗口,换回台儿沟少见的挂面、火柴,以及属于姑娘们自己的发卡、香皂”,这说明这些乡村少女对美好新鲜的事物有着无法抗拒的好奇与热情。
但是小说却也致力于展现不同性格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小说有三处集中表现了香雪和其他女孩子的不同:第一处是当火车开进台儿沟时,凤娇关注的是妇女头上的“金圈圈”和手表,而香雪却很快地发现了皮书包,姑娘们对香雪的发现不感兴趣;第二处是姑娘们关注火车车厢里的电扇,而香雪却跟在姑娘们的身后小声地问“你们城市里一天吃几顿饭”;第三处便是香雪向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妇女打听能自动开关的铅笔盒,并且追着火车跑了很远,而姑娘们对此的反应是“觉得好笑”,认为不值当。这三处人物观念上的不同同样隐含了矛盾冲突:第一处是物质需求与精神需求之间的矛盾冲突;第二处看似是生活观念的不同,但背后隐含的是人的现实需求和生命尊严之间的矛盾冲突;第三处则代表着人的理想追求和现实考量之间的矛盾冲突。铁凝在构设人物之间矛盾冲突的时候既关注了人物之间的共性,更关注人物之间来自于观念、文化背景方面带来的个性差异。作为“台儿沟唯一考上初中的人”,香雪内心中的失落、渴望、犹豫、挣扎与坚定是乡村文明在迈向城市化进程中的蜕变与新生。
三、人物内心的冲突
铁凝小说最突出的地方就是对人物心理的多角度透视,作家并未因传达积极向上的主题而忽视了人物的真实性和复杂性。铁凝运用女性作家独特的视角非常细腻地展现了香雪的心路历程,将人物内心的人性真实暴露在读者面前,真切地反映了改革开放之初山村在现代化文明进程中的矛盾与挣扎。
香雪的内在冲突集中体现在小说重要的物象“铅笔盒”上,围绕铅笔盒,着重体现了香雪性格中的自卑与自尊、动摇与坚定、欺骗与坦诚、怯懦与勇敢、沉重与热烈等相交织的心灵冲突。小说写香雪第一次看到同桌的铅笔盒,内心便再也不能平静,作者用“它在一阵哒哒声中有几分羞涩地畏缩在桌角上”来体现香雪内心的自卑,“她明白了台儿沟是多么贫穷”,但是在和女学生用鸡蛋交换铅笔盒时,香雪又有着“台儿沟再穷,她也从没白拿过别人的东西”的强烈心声,这些无疑体现了香雪的自卑与自尊;同样是看到同桌的铅笔盒,“为什么那诱人的哒哒声老是在耳边响个没完?”这样的语言诠释着人性在面对外界诱惑时的难以抗拒,而当香雪发现了渴望已久的铅笔盒属于靠窗那位女学生时,她“果断地跑过去敲起了玻璃”“火车特有的气息却坚定了她的信心”,香雪内心的动摇与坚定是符合人性的真实需要的。香雪在被列车抛到西山口车站步行返回台儿沟的途中,内心是踯躅的,彷徨的,“回去怎么说”的思想斗争在心中上演着,从回忆小时候坚持不骗娘,不换芝麻糖到“现在应该骗娘吧”的心理交锋让我们看到了乡村纯朴的道德品性在现代利益席卷之下的震荡与动摇。
值得称道的是,作家在刻画人物心理活动时的手法是非常丰富的,既以第三人称旁观者叙述和第一人称内心独白的方式交错地反映人物的心理,同时又擅长用景物描写去烘托人物的内心世界。香雪返回台儿沟的途中,山路两旁景物描写从“四周黑幽幽的大山”到“月亮是这样明净”,风从“寒风”到“柔和的风”,声音从“小树林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到“卷起来像一树树金铃铛”的核桃树叶,空间感知从“空旷”到“新奇”,这些无不折射出人物内心情感从胆怯到勇敢、空寂到充盈的变化,而这些变化的动力源泉则是那只铅笔盒所承载的饱含着理想憧憬与期待的思想观念的变化!
那么,小说中这些隐含的矛盾冲突除了彰显小说的特质之外,又有哪些作用呢?
黑格尔曾经说过:“一个艺术家的地位愈高,他也就愈深刻地表现出心情和灵魂的深度,而这种心情和灵魂的深度却不是一望而知的,而是要靠艺术家沉浸到外在和内在世界去深入探索才能认识到的。”[4]小说《哦,香雪》的矛盾冲突是隐藏在诗意柔美的“外衣”之下的,读者阅读的时候需要揭开这层“外衣”,探触小说矛盾冲突的底色,深入地思考作家构设众多矛盾冲突的作用。具体来说,小说中矛盾冲突的作用有以下几种:
(一)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
象征着现代文明的火车开进了闭塞的台儿沟,如果没有工业文明时代的火车为山村打开了通往外面世界的窗口,也许就不会有后面香雪这些乡村少女产生的心理动荡和对外面世界的强烈憧憬与追求;同样,如果没有伴随火车出现象征文化的“铅笔盒”,也不会有纯朴的乡村少女在面对新奇事物时的内心矛盾与挣扎,围绕火车与铅笔盒,小说继承了传统小说单线纵贯式的笔法,火车停靠1分钟之际人物的兴奋与憧憬,火车开走之后人物的失落与沉重等等都使得情节发展摇曳生姿。晚清文艺理论家刘熙载说:“大起大落,大开大合,用之长篇,比如黄河之百里一曲,千里一曲一直也。然即短至绝句,亦未尝无尺水兴波之法。”他说的虽然是诗论,但同样适用于小说,《哦,香雪》的情节发展并非大开大合式的,但尺水微澜之间的摇曳起伏仍然具有看点。
(二)揭示作品主题的作用
铁凝在小说《哦,香雪》中借助台儿沟在迈向现代文明的进程中所表现出来的痛苦与喜悦,深刻地揭示了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在摆脱愚昧落后的过程中的挣扎与探索。台儿沟与火车之间所展现的乡土文明与现代文明的对立,是小说所有矛盾冲突赖以依托的背景;而香雪和乡村少女之间性格迥异的矛盾冲突以及人物内心的冲突,既是人性的真实和成长的需要,同时也折射了社会性的心理需求,作者在香雪身上既完成了塑造人物的需要,同时也完成了揭示社会主题的需要。小说结尾香雪举着铅笔盒“迎着对面的人群跑去”,山谷中姑娘们热烈的欢呼,都预示着拥抱新生活的美好憧憬与期待,作家在小说中既肯定了台儿沟所代表的乡土文明的温情与纯朴,同时也致力于探索封闭落后的乡村文明在现代文明的拥抱与洗礼之下不可避免地受到冲击,这种冲击某种意义上也昭示了生活本身就是不断向前的!
(三)丰富人物形象的作用
尤恩在《叙事文中的人物》中以三根性格轴对人物进行分类:一是由单一至复杂过渡之轴,二是由静态向发展过渡之轴,三是由外部向内部转换之轴。铁凝小说致力于人性的探索与发现,作家在塑造香雪这样一个纯朴的乡村少女形象时,既真实地反映了香雪在面对新鲜事物的诱惑时不由自主无法抗拒的挣扎,也反映了人物在追求新事物过程中所产生的思考与成长。正是因为有火车和铅笔盒这一象征现代文明的冲击,原本单一纯朴的、静态地固守着乡村古老生活方式的人物性格才有了转化的可能,人物的性格发展也才有了多元化的空间,因此,小说中的矛盾冲突在丰富人物形象展示人物内心变化成长方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四)投射作家内心的作用
铁凝曾经说过:“我还是怀着一点希望,希望读者从这个平凡的故事里,不仅看到古老山村的姑娘们质朴、纯真的美好心灵,还能看到她们对新生活强烈、真挚的向往和追求,以及为了这种追求,不顾一切所付出的代价。还有别的什么?能感觉到生活本身那叫人心酸的严峻吗?能唤起我们年轻一代改变生活、改变社会的强烈责任感吗?也许这是我的奢望。”小说《哦,香雪》的结尾,当香雪终于看到了迎着她走来的凤娇她们时,脚却变得异常沉重起来,香雪为什么会脚步沉重?作家接下来有一处景物描写:“回头望着笔直的铁轨,铁轨在月亮的照耀下泛着清淡的光,它冷静地记载着香雪的路程”,结合铁凝的这段话,我们不能单纯地将之看成一个光明的热烈的结尾,事实上,这正是作家责任感的体现,面对封闭落后的乡村文明,香雪的心路历程折射了乡村文明在嬗变的过程中令人心酸的挣扎与求索,作家对真善美健全人格的肯定与塑造,无疑都体现了知识分子在物欲时代下对个体精神价值的探索,寄寓了作家的人文关怀。
总之,我们希望在教授《哦,香雪》这篇小说时,既要关注“诗意小说”的特质,同时更应关注其作为小说的普遍价值,不能“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如此,才能更好地引导学生深入地理解小说的主题和作家的创作意图。
参考文献:
[1]王志华.重读《哦,香雪》[J].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1).
[2]申丹,王亚丽.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3]邹莹.现代化进程中的“阵痛”:《哦,香雪》叙事新解[J].中学语文教学参考,2022(27).
[4]黑格尔.黑格尔《美学》第一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