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房,打个盹
作者: 申功晶我的祖父不是文人,却有一间像模像样的书房:三面书柜,一张木桌,一杯清茶,一枕木榻,桌上搁置着笔墨纸砚。在祖父十岁时,曾祖父突发脑出血,猝然离世。祖父小小少年,一夜成人。第二天,祖父就离开学堂,去一家店铺当起学徒,奔波于京杭大运河。好在他头脑活络,手脚勤快,人到中年,就富甲一方,于是在城东北一隅择地造宅,专门给自己布置了一间书房。
其实,祖父这个年龄早就断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念想,他捯饬书房,纯粹源于内心的喜爱。许是“士农工商,商居其末”的自卑心理隐隐作祟,一方面,他从不让子女涉足生意,悉心栽培子女读书,他的长子在国防部下属科研单位工作,次子和女儿分别考上复旦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另一方面,他大量购置书籍填充书架,当神思怠倦之时,读数行字,掩卷遐思,也是人生另一种自在。祖父念过几年私塾,逸兴遄飞之际,就按格律寻字觅词,造几句古诗词自娱自乐一番。祖父整日忙于生意,想来他也身心俱疲,书房就像一个心灵港湾,从尘世中辟出的一方净土,正所谓“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
父亲说,他好几次蹑手蹑脚推开房门,只见祖父躺在木榻上打盹,一本线装书从手中滑落在地上。
父亲似乎没有遗传到祖父的爱书基因,在总角之年,他举起小榔头“叮叮咚咚”地敲打铁皮罐头,把它们做成小汽车、小轮船模型。这是天性使然。当我看到父亲满手油渍修理起自行车,攥着链条,乐此不疲时,我就明白,他是永远体会不到无书可读的精神困厄。
书房,由此而荒废。
父亲说,我从出生起,就爱哭闹,怎么哄都不济事,闹得左邻右舍苦不堪言。有一回,父亲拿起一本彩色连环画在我面前晃晃,神奇的是,我立马止住了哭声。
上学后,我就把祖父二楼的书房占为己有:一者,二楼清净;再者,我是出了名地爱看“香花毒草”。父母经常搞“偷袭”,楼梯是木板的,只要一有触动,老旧木板便会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响。我以敏锐的耳力听出端倪,有足够的时间把禁书藏匿起来,然后装模作样认真答题。
我似乎挺幸运,在那个“七十二家房客”的年代,能拥有一间独立书房。在这个无人打扰的私人空间,我看了很多不正经的闲书。
老宅拆迁,城里房价寸土寸金,居大不易。于普通人而言,有一方容膝安身之所,已是耗尽毕生财力,至于拥有一间像模像样的书房,更是一种奢侈之念。想起归有光的书斋“项脊轩”——“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我灵光一现,在阳台辟了一隅,安放好书桌、书架,摆上喜欢的书,开窗引光,便可捧书闲读,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书房”终究狭小局促,我眼瞅书架渐满,新书只能摞起来,即使如此,仍满心欢喜。案头诗书,窗前佳景,朝有暖阳,夜伴星辰。在高三那年,我整天疲于题海战,心力交瘁。“书房”虽小,这“一几一椅一榻,酣睡写读,均已有着”却成了我伏案打盹之地。
在若干年后,生活渐入佳境,手头也宽裕起来,于是我用多年积蓄换置了一处稍大的宅邸,才算真正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书房。起初,我疯狂购书,兀坐书房之中,须臾之间,忘却了尘世间一切的不愉快。近年来,许是厚积薄发的缘故,我时不时涌出一股子写东西的冲动,散篇见于期刊、报纸。经年累月,我从一个没经验的写手成为一个专栏作者。
有一回,我在写一部中篇小说,当写到一半时,思路戛然而止。我半躺在藤榻上,两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不知不觉打了个盹,故事的情节在梦境中延续下去。
我联想到蒲松龄,这个“写鬼写妖高人一等”的穷酸老叟经常独自坐在聊斋,一不小心打个盹,便诞生出一个个精彩绝伦的鬼狐故事。
倪宽在《锄经堂》中提出书房至乐五事:“静坐第一,观书第二,看山水花木第三,与良朋讲论第四,教子弟读书第五。”依他看来,在书房里,较之观书,静坐反而成了头等大事。
最近的我越来越疲惫,静坐书房,捧书一册,一不留神打了个盹,脑袋一歪,一本书从手中滑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