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视鲁智深形象中的“大”

作者: 梁振鹏

摘 要:鲁智深是《水浒传》中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可用一个“大”字对其形象进行透视。鲁智深济危扶困、舍身忘己,是为“大”侠;舒张人性、不拘形迹,是为“大”禅;放下屠刀、幡然“慧悟”,是为“大”佛。正是在这个“大”的维度,鲁智深的形象超越了其他梁山好汉,蕴含了古代文人的理想,寄托了作者的终极审美和思索。

关键词:初中语文;《水浒传》;鲁智深;人物形象

“仁人,智人,勇人,圣人,神人,菩萨,罗汉,佛”,这是晚明思想家李贽给鲁智深的至高评价。用这八个词概括鲁智深,虽然全面,但稍显啰唆,笔者认为,不妨精简为一个“大”字:鲁智深济危扶困、舍身忘己,是为“大”侠;舒张人性、不拘形迹,是为“大”禅;放下屠刀、幡然“慧悟”,是为“大”佛。一个“大”字,可以很好地概括鲁智深的形象,并使得学生对《水浒传》的思想和审美意蕴有所领悟。

一、舍身忘己——侠之“大”者

《水浒传》中的好汉行走天地间,最讲究的是一个“义”字。“义”是水浒故事得以产生的土壤,也是推动整个故事发展的重要元素。但对于《水浒传》中的“义”,我们应该清醒地认识到,它更多的是建立在江湖社会个人情感之上的友情和义气。在这里,儒家伦理中以血缘关系为中心的情感凝结,表现出来的“子为父隐”之类情大于法的道德,被“江湖”转化为异姓兄弟之间两肋插刀式的交情,并且将这种关系置于一切关系之上。[1如书中所写,宋江私放劫取生辰纲的晁盖、武松为施恩夺回被蒋门神占据的快活林等“水浒式”经典情节都属于此类。因此,如果“义”有大小之别的话,那么“好汉情义”只能算是“小义”,因为这归根结底是一种私人情谊,且具有排他性。然而《水浒传》在“小义”外仍描绘了一种“大义”,它超越了个人情感,不惜牺牲自我去救人于危难,光明磊落而不自夸功德。毫无疑问,这种带有崇高性的“大义”在鲁智深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

鲁智深从一出场的“拳打镇关西”,直到“大闹野猪林”,一路都充溢着奋不顾身的侠义精神。恶霸镇关西欺凌金翠莲父女本与他毫不相干,但出于对金翠莲父女的同情和对镇关西行为的激愤,鲁智深还是出手并不慎将其打死,最终不得已踏上逃亡之路。在抵达东京大相国寺获得安身之所后,又因侠义在野猪林营救林冲,并因此暴露身份,最终再次踏上逃亡之路。在鲁智深慷慨侠义的情怀对比下,其他好汉难免有追逐一己小利的局促(如李忠之拿银和送行)与丑陋(如小霸王周通的抢亲)。鲁智深磊落的行为还体现在对人性纯真的信赖,如对智真长老总是坦认过失,和金翠莲相对久处而无避忌,梁山上见着林冲便主动问“阿嫂信息”等。而这些,都是如武松者所不肯、李逵者所不能的。在瓦罐寺,鲁智深面对一群褴褛而自私可厌的老和尚,虽饥肠如焚,但在听说他们三天未食时,便即刻撇下一锅热粥,再不吃它——相较宋江慈善式的“仗义疏财”,鲁智深这种对底层苦难情状真诚入微的体悟,以及隐而不显的善动,恐怕更能打动读者之心。难怪,金圣叹在评《水浒传》时,认为鲁智深为一百单八将中上上人物,又道:“写鲁达为人处,一片热血直喷出来,令人读之深愧虚生世上,不曾为人出力。”[2

难得的是,《水浒传》中还描写了一些深受鲁智深“侠义”影响的人物及事件,比如在鲁智深逃亡路上,对其施手援助的金老汉,又如深受鲁智深影响行侠救人的史进。笔者认为,相比林冲,史进才是鲁智深真正肝胆相照的朋友,他们不仅志趣相投,更重要的是,两人都具有鲜明的侠义精神。即使这侠义精神在险恶的江湖中没有半分用处,两人仍旧不改初心,九死不悔。史进一生,最能体现其侠义精神的一件事,就是孤身刺杀贺太守。史进落草少华山后,遇见素不相识的画匠王义,得知为官贪滥、非理害民的贺太守强夺了王义的女儿玉娇枝,并将王义刺配远恶军州之后,义愤填膺,竟孤身去刺杀贺太守,不幸被擒。急人之所急,孤身持刃,深入不测之地,行刺一州太守,即使是古之任侠,也不过如此。因此,史进在《水浒传》中完全可以称得上一个“小鲁智深”。《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2022年版)》讲求“课程育人”,虽然《水浒传》描绘的世界多是黑暗与杀戮,但教师依然可以引导学生多关注这些美好光明的“侠义”之行,获得积极向上的力量。

二、不拘形迹——禅之“大”者

初上五台山的鲁达被智真长老赐以“智深”的法号,“智深”蕴含着渊深广大之意,中外文学史上名声最大的莽和尚形象就此得名。五台山上的鲁智深,别人让他坐禅,他大不以为然;别人说善哉,他说团鱼大腹好吃。不仅如此,他睡觉摆大字,作大鼾声,甚而在殿后随地大小便。下山喝酒吃肉,则彻底拉开鲁智深大闹的序幕。鲁智深连干十来碗酒,又循着香味找到一锅狗肉,蘸上蒜泥大口吃来。古今小说中写吃之肆意宣泄者,也无过于此。为什么鲁智深的形象和酒肉结合得如此紧密,却又不同于武松的形象?笔者以为,在武松的故事中,喝酒吃肉主要是为了表现好汉的挥洒快意,而鲁智深故事中的酒肉更像是平民的酒池肉林,肆意狂欢,说到底是一种对人性的极大张扬。论者多语鲁智深有佛性,其实鲁智深的佛性恰恰蕴含在人性之中,这当是理解鲁智深的根本。

鲁智深醉打山门、推倒金刚一段,是整场大闹中最具象征意义的一幕。有人从功业的角度,说鲁智深抱负不得施展,乃发泄胸中不平之气;也有人说就是胡闹发酒疯而已。那么,为何古来饮酒皆胡闹,唯有智深成正果呢?对这个问题,笔者认为,今人和古人的看法是不同的。今人读鲁智深,最看重的其实是他扶危济困、打抱不平的一面,所谓“人人都爱鲁大师”,大部分原因也在这里,所以今人更喜欢讲三拳打死镇关西和野猪林救林冲的故事。而古人更看重的是醉打山门的故事。《红楼梦》中,薛宝钗就专门点过“醉打山门”这出戏,因为这有着“狂禅”的浓厚意味。何为狂禅?传说狂禅的另一个著名代表——济公和尚有过四句诗: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通俗来说,世上大部分的人,佛性是不够的,所以要靠修炼,或念经,或做禅,三规五戒,日日用功,这就是所谓的“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不能有一刻放松,而极少数人,他们天生具备佛性,他的本心就已经达到别人修为之后才能达到的境界,那么所有的戒律修行对他来说就只是束缚而已,甚至是一种枷锁,让他不得施展。“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对一个一开口就已经达到了这个境界的和尚,还需要他用什么功、参什么禅呢?

五台山的那些和尚代表的其实正是大多数人的修为,他们容不下鲁智深,长老心里清楚,但也无法确切告知他们真相。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一旦揭破真相,凡人就会装作天才癫狂的样子,人人修狂禅,把天才逼得无路可走。所以说,禅宗不立文字,只能靠领悟,而不能靠传授。这是明清知识分子感到压抑、束缚的原因之一。所以,从李贽到金圣叹,这些才子才那么推崇鲁智深。鲁智深的醉打山门,让知识阶层感到心情释放,甚至超过孙悟空的大闹天宫。孙悟空虽然无法无天,但更多是在造反有理、皇帝轮流作的层面;鲁智深则是天性释放,无所拘束,更偏重精神层面。至于鲁智深的行为是不是真的合佛理,甚至是不是真的狂禅,其实已经不重要了。鲁智深个性中的“大”,正在于那种无限舒展人性的狂禅味。在这个意义上,笔者认为,《水浒传》的艺术性远胜《三国演义》——人是作为自己而存在的,而非作为一个工具,这比“天下大事分分合合”要重要得多。

三、幡然“慧悟”——佛之“大”者

鲁智深故事的结束也即最高潮,是在钱塘江边的坐化。鲁智深的坐化可以说是《水浒传》美学意义上的圆寂,是“天道、佛道、人道”因缘契合的必然。战争创伤综合征,作为“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一种,已经被现代人广泛熟知。但在“鲁智深浙江坐化”这一段落中,我们有幸读到了对这一心理症状最艺术化的描绘:

至半夜,忽听得江上潮声雷响。鲁智深是关西汉子,不曾省得浙江潮信,只道是战鼓响,贼人生发,跳将起来,摸了禅杖,大喝着便抢出来。

误听潮水为战鼓,以为战事又起,是典型的战后应激反应,却成为鲁智深一生杀伐的最后回响。众僧推开窗子,指给鲁智深看到月下的潮头,关于战争的幻觉,其实是鲁智深往日厮杀留在心中的记忆碎片,只不过被潮水再次唤醒。这一刻,是八月十五,三更子时,大潮守信而来,不因人世间的悲欢、生死而有丝毫改变。“鲁智深看了,从此心中忽然大悟……”原来,夙业已尽,禅杖再无用武之地,是天地相和而生的召唤,惊醒了自己的尘世之梦。师父嘱咐过鲁智深的偈语浮上心头,是时候放下这手中的禅杖了。于是,鲁智深“拍掌而笑”。这是解脱者的喜悦:

(鲁智深)去法堂上,捉把禅椅,当中坐了。焚起一炉好香,放了那张纸在禅床上,自叠起两只脚,左脚搭在右脚,自然天性腾空。

感天地之呼应,悟佛法之开示,轰轰烈烈的潮水、战争、人生都过去了,一切又归于“寂灭”。比及宋公明见报,急引众头领来看时,鲁智深已自坐在禅椅上不动了。鲁智深的一生,隐藏在师父智真长老给的八句偈语里。师父是唯一能看到他本性的人,“吾弟子记取其言,休忘了本来面目”。东方佛理中的“本来面目”,与西方哲学一直思考的“我是谁”,殊途同归,是人类苦苦求解的终极命题。对“天命和佛性”的领悟,交汇在鲁智深最后所写的那篇“颂子”里——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琐。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聂绀弩先生曾有诗赞美鲁智深,最后两句是:独撑一杖巡天下,孰是文殊孰普贤。鲁智深因救人而杀人,仓皇出逃,不能容身于行伍,只能落发为僧;因打坏山门,砸烂金刚,见佛杀佛,不能容身于禅林,只能在菜园子与泼皮为伴;因再次救人而得罪当朝太尉,不能容身于世道,只能栖身在草莽。遇山而富,遇水而兴,从二龙山上宝珠寺,到八百里水泊,终究只是暂居之所,终于听潮而圆,见信而寂,得见大江大河,随潮归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只有这银河倒卷的惊世大潮,才配成为他安身立命的净了去处。这是一年之中,月亮最圆的夜晚,也是一天之中,潮信最大的时刻,天地呼应,因缘际会,《水浒传》以高超的叙事谋略完成了古典美学意义上的超凡死亡。这是鲁智深的圆寂,也是鲁智深的圆满。在这个意义上,幡然“慧悟”的鲁智深是真正的佛之“大”者。

参考文献:

[1]骆冬青.心有天游:明清小说美学[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240.

[2]施耐庵.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M].金圣叹,批评.罗德荣,校点.长沙:岳麓书社,20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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