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儿童学研究的关键议题分析及其启示

作者: 高振宇

【摘要】儿童学研究在中国要实现良好发展,必须解决三个关键议题。一是确定儿童学的学科定位。儿童学应当是学科性与超学科性的统一体。学科性只能作为儿童学研究的外在组织结构和形式,超学科性才是儿童学研究的本质特征。二是确定儿童学的研究范围与内容框架。儿童学研究应当紧密围绕儿童与童年这个中心来进行组织、生成和扩展。凡是一切与儿童和童年有关、旨在促进儿童生存与发展的话题都可以成为儿童学的研究内容。儿童学的研究对象不应当局限在狭义的儿童群体内,而是可以延伸至整个人类。三是确定儿童学的主要研究方法。这就需要回应并处理好四个方面的关系,即方法论与具体研究方法之间的关系、研究过程中的儿童与成人的关系、量化研究与质性研究的关系、儿童学与其他学科之间的关系。

【关键词】儿童学研究;学科建设;超学科性;研究范围;方法论

【中图分类号】G61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604(2023)7/8-0003-06

儿童学是一门以儿童或童年为核心研究对象,旨在研究儿童方方面面的学术研究领域。因此,有关儿童的任意议题,都应成为儿童学的研究内容。来自哲学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只要有助于形成和发展儿童相关的知识,都应成为儿童学研究方法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对于儿童学自身的学科建设而言,必须要解决的最关键问题是它该如何在内容和方法上进行准确定位。只有解决如下三个关键议题,才能在我国已有的学科体系中进一步提高建立与发展儿童学专业或学术领域的可能性。

一、儿童学的学科定位

1.作为独立学科的儿童学

最早提出“儿童学”这个概念的当属奥斯卡·克利斯曼(Oscar Chrisman)。他明确表示要在现有的学科体系中建立一门新的学科,认为“儿童学的建立,其唯一的目的就在于从各个视角各个方向对儿童进行学术研究,并试图达到对儿童本质或天性的完整理解”。〔1〕克利斯曼提出了四条建立儿童学学科的关键理由。〔2〕中国研究者群体中同样有人提出将儿童学视为一门相对独立的学科并加以建设的主张。如张华指出,从狭义的角度来说,儿童学是一门具体学科,是基于某种范式,整合不同视角,对儿童及其发展进行整体研究的一门学科。〔3〕他特别强调,未来我们需要将儿童发展视为一个专门研究领域,运用跨学科视野和多元方法对儿童发展进行深入研究,获得深刻理解,并在理解基础上促进儿童发展,才能最终实现儿童的“解放”和教育的民主化。〔4〕

总的来说,儿童学是可以具有而且应当具有学科属性的。儿童学就是关于儿童的学问,是关于作为整体的儿童之本质、特征、存在形态及其发展规律的学科。儿童是儿童学的元问题或元对象,是儿童学学科体系建设的逻辑起点,是生发这门学科的内核。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儿童学,就是要把儿童作为主体吸收进去,从各个相关或相邻学科入手,在批判和解构过程中创立属于自己的新学术和新理论。因此,儿童学发展的重要面向,就是儿童作为主体的解放和人道(童道)思维的建立。〔5〕儿童学试图建构和确立的不仅是儿童群体自身更好的社会生存,而且是同时思考和探索人类更好生存的可能性。可以说,儿童学是一面镜子,不仅能映射出成人是如何认识与理解儿童的,而且可以折射出成人是如何理解自身及周边世界的。

就中国当前的情况而言,要在学科林立的现有体系中找到儿童学的真正地位及其突破口,儿童学不得不首先开展两个过程的建设:一是解构(或批判)的过程,即重新认识、重新评价过去那些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研究惯例;二是建构(或创造)的过程,即确立新的研究主体、研究理论和方法。前者集中体现在四个方面:在意识形态领域,重在对主流意识形态中儿童失语的现象进行批判;在思想启蒙领域,重在对儿童自我意识和群体意识的淡薄进行批判;在知识生产领域,主要是对传统学科之儿童主体缺席、儿童或童年议题缺失、儿童生活与活动领域价值被贬抑的知识体系进行批判;在学术研究领域,主要是对成人霸权或成人中心主义进行集中批判。后者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面向儿童的研究,即将儿童或童年作为独立的主体、专门的对象来进行研究,而不是作为其他研究的附带或附属;二是面向儿童问题的研究,即将儿童视为愿意提出问题并能够以不同方式提出问题的个体或群体,研究儿童所提出、所关心和所想解决的种种问题,目的是促进儿童福利的发展,而不是将儿童视为问题本身;三是面向童年经验的研究,将童年经验作为知识建构的重要的、不可或缺的来源,将儿童视为知识的生产者而不仅仅是消费者,基于童年经验来重新检视其他群体和整个人类世界。

2.作为超学科的儿童学

尽管我们有必要将儿童学作为一门学科来对待,以便进行更加系统化、专门化的建设,使其在学科体系中占有一席之地,而不至于被完全边缘化,但并不意味着要将儿童学封闭起来,给从事该领域研究工作的人只贴上“儿童学者”的专属标签,而枉顾其他学科、学者对儿童学的可能贡献。事实上,儿童学从诞生之日起,就不可避免地具有多学科、跨学科、后学科、一体化学科乃至超学科的属性。国际儿童学研究的代表人物库克(Daniel T. Cook)偏向于使用“多”(multi?鄄)或“跨”(cross?鄄)学科而非“学际性”(interdisciplinary)的概念来描述儿童学,认为多学科性或跨学科性可以更充分地尊重及发挥研究者所属学科的背景与优势。〔6〕在中国研究者群体中,也有相当多的人主张从跨学科的视野出发来界定儿童学的学科属性。张华指出,从广义上说,儿童学是一个宏大的研究领域,是对儿童的发展与学习、儿童的文化与个性等诸方面的跨学科研究。〔7〕刘晓东主张从广义的儿童学角度出发来审视其本身,认为它包括与儿童研究相关的一切学问,是从不同维度出发、以儿童若干方面为研究对象的问题群、学科群的集合,儿童学的学科边界是模糊的,儿童学的学科体系不应当是封闭的而应当是开放的。〔8〕儿童学内部虽然包含多个学科,但不是每个学科各自进行儿童领域的研究后再进行叠加,也不是一个学科简单借用另一个学科的概念、理论与方法,而应当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跨学科研究,即在领域或方法融合的基础上,形成一种新的知识范畴。〔9〕

从目前国内外学术界的研究来看,当我们在运用“多学科”或“跨学科”的表达时,必须意识到它在本质上是以新颖的方式整合来自不同学科的知识论、概念和方法等来解决共同的问题。它有不同的呈现形式,包括简单借鉴不同学科的理论框架与具体方法、推动总体研究的范式转向、形成新的研究视角或立场等。〔10〕显然,就儿童学本身来说,如果只是采取最初级的呈现形式,即生搬硬套地借用及组合其他学科的概念、理论与方法,最终可能出现各个学科依然各说各话、难以内在融通的局面。因此,以推动范式转型及创造新知识、新理论、新视角和新方法为导向的学科融合,才是跨学科儿童学的主要出路。事实上,这样的跨学科取向在国际范围内受到了广泛的肯定与支持,在科学决策和研究基金方面享有更高的优先权,因为研究者们深信许多我们所面临的儿童问题是高度复杂和多面向的,无法通过单一的学科来彻底解决,而为了找到更好的整合一体的解决办法,必须联合其他学科的专家进行深度合作。然而,在以单一学科为基础的学术体系中,建立跨学科的领域并非易事,可能会面临结构性、知识性和文化性等诸多方面的挑战。〔11〕虽然儿童学研究鼓励来自不同学科的研究者探索共同的问题,但不同研究者往往只会使用他们自己母学科的理论、方法与工具来进行“单向度”的研究,最多只是偶尔使用其他学科工作者的成果,而且由于对其他学科的不熟悉,很容易造成误解、误用和无效沟通,最终导致无法建立共同的愿景。这种学科之间的壁垒所导致的问题,从儿童研究运动的早期阶段开始就普遍存在。如斯克里普丘(E. W. Scripture)就曾指出,教育学家和心理学家在各自开展儿童研究的时候,都是从截然不同的视角出发的,教育学家一心期盼心理学家能够提供关于儿童精神的丰富资料,而心理学家却认为这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话题。〔12〕同时,不同学科领域在研究的范式、语言、风格、知识观和价值观等方面还会存在文化差异,导致学科联系与协作存在切实困难。此外,无论跨学科如何成功推进,它所要解决的仅仅是学术意义上的话题,对儿童现实问题缺乏关心,因此对儿童福祉的整体实现并不一定会产生真实的意义。为此,有学者提出后学科(post?鄄disciplinary)、一体化学科(unidisciplinary)或超学科(transdisciplinary)的概念,来弥补跨学科概念的不足。其中,超学科的内涵和特征比后学科、一体化学科更加丰富,可以为中国儿童学研究的发展提供重要启示。

超学科高度关注生活世界中的实际问题。它产生于特定的应用情境之中,倡导为解决可持续发展的社会问题做出实质性的贡献。如米特尔斯特拉(Jürgen Mittelstraβ)指出,超学科是一种聚焦于解决和反思生活世界中真实问题的研究形态。〔13〕尼科列斯库等研究者也都指出超学科研究的目的在于将所有相关知识整合成一个理论的整体,以便为解决现实问题提供充分的知识回应。〔14〕这一点恰和儿童学研究的精神是相呼应的,因为对儿童学研究来说,其自身的合法性来源之一就是真切地关注儿童的现实问题,并从这些问题出发来进行丰富的理论探索,从而为增进儿童的福祉做出积极的努力。如陈钢指出,儿童学研究的思想空间必须依托于最真切的实践,必须从最鲜活的、由实践提出的问题出发进行理论探索,必须摒弃单纯营造体系的癖好而返回真实的情境中来。〔15〕超学科研究同时也致力于发展出更多新颖的理论框架与研究方法,从而形成不同类型的学术与非学术性知识。因为超学科的传播形式并非通过原有学术体制进行的,而是通过以参与者自身为圆点的网络来不断传递及扩展的,所以其生产的知识更具有可迁移性和流动性。超学科重视更多主体的参与,即将聚焦点置于共同的研究问题上,避免单一学科的还原主义,以便使不同研究人员都可以参与进来,加强彼此的沟通与交流;同时聚集高校、政府、企业和社会公众等多元主体,参与到共同对象的协同研究中来,形成更大范围的超学科研究团体,切实发挥各研究主体对新知识生产的贡献。当然,和跨学科的路径一样,超学科也同样注重跨越学科边界的知识融合与范式统整。

就此而言,儿童学应当是学科性与超学科性的统一体。学科性只能作为儿童学研究的外在组织结构和形式,超学科性才是儿童学研究的本质特征,儿童学研究在本质上是不能被完全学科化的。关注其学科化问题,主要是出于知识时代学科化的命名需要和制度安排,以及为自身谋求生存空间的权宜之计而已。对当代中国的儿童学研究来说,仅仅提它是一个跨学科的领域是不够的,而应该上升到超学科的高度,即以儿童生活世界中的真实问题为中心和出发点,打破不同学科、不同组织机构、专业研究者和利益相关者等群体之间的边界,构建问题所有权在不同主体之间的平衡机制和更有效的沟通平台,积极整合不同研究主体所创造的知识,最终形成不同层级的解决方案,并产生更多新颖的研究理论与方法。

二、儿童学的研究范围与内容框架

不管儿童学是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还是作为超学科的研究领域,探索其主要的研究内容或范围始终是有意义的,一方面有助于我们鉴别哪些是比较明显的、热点的儿童学研究话题,确立大家公认的传统与新兴分支领域,另一方面有助于使来自其他学科的研究者更具体地了解儿童学本身,树立和加强儿童学研究者的身份识别与认同意识。近代中国的儿童学研究者在界定儿童学的研究范围方面做过初步探索。受欧美早期儿童研究运动的影响,总体上他们也普遍认为儿童学主要是对儿童生理和心理两方面的发展情况进行科学研究,并对学校教育、家庭教育等提出实际的指导原则。如姚枝碧认为儿童学是考察各种儿童(无论普通的、特殊的还是过去的)身心的构成、机能的发展以及环境中的生活,并在教育中予以实施的科学。〔16〕在民间出版的儿童学研究专题的期刊杂志和相关论著中,其范围并不完全局限于以上心理学和教育学的内容,而是延伸至儿童文学、儿童食物、儿科(儿童健康)、儿童法律、儿童服饰、儿童民俗、儿童犯罪、儿童与社会等方面,特别是儿童文学、儿童社会学和儿科方面,出现了诸如周作人、张少微、诸福棠等代表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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