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高水平大学哲学社会科学国际影响力发展的价值意蕴与策略研究

摘要：教育强国应当具有强大的国际影响力。就高等教育而言，增强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国际影响力是建设高等教育强国的重要方面。运用高等教育国际化与国际学术关系理论，对21所“双一流”建设高校建设方案进行分析发现：相关高校对哲学社会科学国际影响力内涵的定位，呈现出从关注显性指标到纳入隐性影响，从追随国际范式到凸显中国特色，从聚焦内向型的“引进来”到强化引领性的“走出去”，从专注学术影响到指向战略贡献，从突出国际竞争到建立全球视野五方面演进特征；国际影响力提升仍面临着顶尖人才储备、成果产出、学科辐射和服务贡献方面的不足；应对挑战，相关高校形成了以学科建设谋求突破、以人才引育集聚动力、以学术发展奠立基础、以社会服务牵引方向、以文化引领凸显特色、以全球战略拓展视野的策略举措。有鉴于此，我国高校需在制度改革和机制建设上进一步鼓励“扎根本土、全球视野、中国贡献”的理念与实践。

关键词：哲学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国际影响力；高等教育国际化；教育强国；“双一流”建设

中图分类号：G64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0717（2025）02-0030-10

一、研究缘起与问题提出

2023年5月，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五次集体学习时指出，“要完善教育对外开放战略策略，统筹做好‘引进来’和‘走出去’两篇大文章，有效利用世界一流教育资源和创新要素，使我国成为具有强大影响力的世界重要教育中心”[1]。2024年9月，他在全国教育大会上强调，要朝着建成教育强国的战略目标扎实迈进，我们要建成的教育强国应当具有强大的国际影响力，“要深入推动教育对外开放，统筹‘引进来’和‘走出去’，不断提升我国教育的国际影响力、竞争力和话语权”[2]。

教育强国建设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其中高等教育是龙头。改革开放40余年来，我国高等教育在规模、质量和影响力方面都发生了历史性与格局性的变化，整体发展实力向世界先进水平迈进，一些学科领域进入世界一流行列乃至前列，改变了中国大学长期以来局限于国内竞争而缺乏国际合作与竞争力的状况。特别是在“211工程”“985工程”和“双一流”建设计划等国家战略的牵引下，我国高水平大学的国际化发展实现了举世瞩目的质的飞跃。然而，由于国际学术关系的不平等[3]102-111、学术评价体系的局限性[4]、对“内向型”国际化发展模式的路径依赖和模仿追赶的惯性思维[5]，以及部分高校的功利性的国际化发展理念[6]和全球视野的缺乏[7]，我国高校学术国际影响力的提升仍然面临挑战。其中，相较于自然科学，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国际影响力的提升受以上因素的制约尤为明显，表现为在全球学术界和知识体系中的代表性和引领性仍显不足，享有全球知名度和影响力的学者及学术成果相对有限。

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明确指出的，“一个没有发达的自然科学的国家不可能走在世界前列，一个没有繁荣的哲学社会科学的国家也不可能走在世界前列”，“但实际上我国哲学社会科学在国际上的声音还比较小，还处于有理说不出、说了传不开的境地……要增强我国哲学社会科学研究的国际影响力”[8]。有鉴于此，学界亟须加强对我国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国际影响力发展内涵定位、难点挑战、路径策略的研究，助力相关高校率先打破思维定势、探索机制创新、突破西方中心主义全球化的系统制约，以具有强大国际影响力的哲学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构建，促进教育强国战略目标的实现。

二、理论观照与研究方法

本研究以高等教育国际化为讨论起点，以国际学术关系与世界知识体系为理论观照对中国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国际影响力发展进行探索。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国际化虽然始终是高等教育领域的关键议题，然而这一议题背后隐含了不同的理论立场。其一，将高等教育国际化视为一系列活动，如跨境教育或在地国际化，其整体趋势是日益活跃和多样化，涉及人员流动、学术交流、联合研究、跨国合作等。其二，将国际化视为应对全球高等教育挑战和变革的战略策略，大多数国家与大学都倾向于承认其积极方面。例如经合组织（OECD）国家达成共识，认为高等教育国际化是促进机构和个人发展的有效战略，高校也纷纷制定国际战略以使自身更具吸引力和竞争力，其中，研究型大学尤为积极地推行国际化战略，以应对全球竞争，并追求在世界大学排名中的突出表现。其三，将国际化解释为动态的过程，强调它是一项持续的努力，而不是静态的结果。奈特为高等教育国际化贡献了经典的概念界定：“不同国家、部门以及教育机构在交流互动中，将跨国、跨文化或全球化的维度融入高等教育目的、功能或传递的过程。”[9]然而，以杨锐为代表的亚洲教育学者认为这种看似普世的概念与理论框架并未能把脉非西方国家的高等教育国际化问题。对于诸多非西方国家，国际化的开端实质上是一段痛苦的经历，这是政治殖民和文化帝国主义的结果。“中国的国际化进程很少是和平愉悦的。相反，整个过程充满了激烈的意识形态和文化冲突。西方的理论框架并不适用于中国情境。对中国来说，现代大学是舶来品，所谓的‘国际’视角从一开始就被强加于它们身上。”[10]

高等教育国际化的全球场域实质上潜藏了学术结构与权力关系的暗流涌动，特别是在哲学社会科学领域，学术活动容易被一系列的价值、范式和话语体系控制。笔者曾就相关议题在《社会科学知识体系的重塑：走出知识危机与不平等的国际学术关系》中进行过脉络梳理与理论阐述。核心观点包括两方面：其一，具有历史根源的、不平等的国际学术关系与不均衡的全球知识体系仍然呈现出强大的制度与结构特征。少数北美和欧洲国家主导着世界学术和文化发展格局及其全球科学体系，大量非西方国家的文化传统与学术经验被排斥和边缘化，不得不依附或者服从于超级学术大国的知识统治。沃勒斯坦的世界体系论、阿特巴赫的高等教育依附论以及阿拉塔斯的囚徒心智论等学说，均对以上现象进行了批判性阐释。其二，伴随着地缘政治格局的变化和新一轮技术革命的爆发，高等教育国际化的重要性和复杂性都在与日俱增，学术版图与知识增长出现多极化趋势。一方面，从国家到高校再到学者个体，都将国际化作为提高自身实力的战略策略，从而适应高度复杂的环境变化和全球竞争。另一方面，中国高等教育已出现对国际化内涵、心态与战略的重要调整，“双一流”建设正在逐步超越赶超思维与战略，不仅强调世界一流，更是意在中国特色，在哲学社会科学的繁荣发展方面凸显了三大体系和自主知识体系的建设目标[3]102-111。

综上所述，全球不平等的国际学术关系与知识体系正在出现变局，我国高等教育国际化也面临新机遇、新挑战。站在这样的时代节点，本研究以“双一流”建设高校提升哲学社会科学国际影响力的内涵定位、问题挑战、主要策略为研究对象，完成三个方面的研究任务。一是挖掘中国高水平大学对哲学社会科学国际影响力的理解和定位，二是厘清高校提升国际影响力的难点与挑战，三是分析高校提升国际影响力的组织与学术策略，进而在此基础上提出高校国际化策略制定与实施的政策建议，以期助力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国际影响力提升。首轮“双一流”曾确定42所“一流大学建设高校”，①其中共有21所高校至少获批一个哲学社会科学一流建设学科，因此，本研究选取了这21所高校作为案例，对它们公布的两轮建设方案进行比较与分析。“双一流”建设高校是繁荣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的主力军[11]，上述21所案例高校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反映我国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国际影响力发展的顶尖水平和特征动向。

在研究方法上，本研究采用的是政策文本分析方法，包括实证主义范式下的政策文本内容分析与解释主义范式下的政策文本释义性分析。具体而言，通过政策文本内容分析将具有复杂性和隐蔽性的政策文本内容归纳为系统化的编码信息，依据研究问题从建设文本中抽取分析单元，并进行初步的开放式概念编码，继而采用轴心编码逐步对开放式编码进行分类，以构建编码之间的类属关系与逻辑连接。涉及的一级编码包括建设目标、建设基础、建设难点、建设举措，建设举措中的二级编码包括学科建设、引育人才、学术科研、社会服务、文化引领、全球战略。内容分析的优点在于能够高效地归纳文本中可识别的内容特征与核心要素，以及捕捉政策中的着力点，但缺点是“对潜在语义难以展开推导”。因此，本研究进而采用政策文本释义性分析，“通过文本阐释、语言分析走进政策实施的具体过程，分析政策环境，深入解读政策制定者的意图，获取对当前政策的启示”[12]。研究着重围绕三个问题展开：案例高校如何理解与诠释哲学社会科学国际影响力？影响力提升的难点与挑战聚焦哪些方面？影响力应如何提升，具体包括哪些关键策略？

三、中国高水平大学哲学社会科学国际  影响力提升的内涵定位与难点挑战

整体而言，21所案例高校在两轮建设方案中，均明确指出增强国际影响力是学校的重点建设目标和改革任务。就两轮方案的整体比较而言，体现出两个变化：其一，相较于首轮，第二轮方案对国际影响相关话语的提及次数和论述篇幅明显增加，反映出中国高水平大学战略规划中对国际影响力与日俱增的重视程度，促其成为高校发展的关键目标。其二，相较于首轮方案对国际影响较为宏观与抽象的表达，第二轮方案的相关阐述更加明确。具体而言，相关高校对哲学社会科学国际影响力的内涵界定与目标定位呈现出如下特点。

一是关注隐性影响，突出内涵质量。案例高校在哲学社会科学国际影响力的内涵表述上，关注到了其隐性的质量内核，而非仅仅聚焦显性的指标表征。这体现出相关高校愈发认识到卓越的学术水平和思想引领是生成国际影响力的动力源泉。换言之，哲学社会科学国际影响力的产生，从本质上讲，依靠的是学术研究的引领力和原创理论的解释力，具体表现在知识增进、领域突破和理论贡献上。文本分析显示，众多案例高校提出了在国际学术前沿产生重要影响和打造开创性成果的目标，力求在提炼标识性概念、构建原创性理论、建立学术话语体系、增强评价话语权等方面发挥引领作用。例如，中国人民大学提出“深度参与国家重大工程，打造基础学科传世之作”；复旦大学强调“布局重大原创性人文基础工程”“打造传世之作”。

二是聚焦中国特色，构建知识体系。案例高校整体上将哲学社会科学高质量内涵式发展的重心定位于加快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国际影响方面重点强调增强国际学术话语权与构建全球学术共同体。例如，武汉大学提出“锚定‘三大体系’建设，推动构建中国特色珞珈气派哲学社会科学”；中央民族大学提出“牢牢把握中国民族问题研究的国际话语权”“不断扩大中国民族学在世界范围内的国际话语权”。

三是传播中国文化，促进文明互鉴。众多案例高校将哲学社会科学“走出去”定位为中华文化“走出去”的重要组成部分，强调提升学术国际影响力与传播中华优秀文化、促进中外文明交流互鉴、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之间的密切联系。例如，南京大学实施“全球开放发展战略”“推动新时代全方位教育开放，不断实现国际合作新突破，增强中国学术的国际话语权，提升中华文化的国际影响力”“为强化文化软实力支撑体系贡献‘南大方案’”。

四是强调社会贡献，服务国家战略。学术影响力与社会影响力的耦合与日俱增，案例高校普遍强调以学科建设为基础，服务国家重大战略和区域经济社会发展，融入对外开放大局，围绕国际社会共同面临的重大挑战问题进行对话交流与科研合作，为中国式现代化和全球治理贡献理论支撑和智慧方案。例如，浙江大学布局实施“立足浙江、面向全国、走向世界”的全球开放格局，“构建一流的基础理论研究和国际合作一体化的创新系统，推进社会科学研究范式转变，打造浙大数字社会科学学派、提供经济社会数字化转型浙大方案”。厦门大学提出发挥多学科交叉融合优势，“在世界经济论坛能源指导委员会、国际环境问题科学委员会、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技术促进机制10人组等国际组织发出‘中国声音’”。

五是立足自身建设，打开全球视野。在建设目标的设定上，案例高校均将跻身世界一流作为自身发展的战略目标，因而打造广泛和深远的国际影响力自然成为其改革发展的关键。相关高校对国际影响力的阐释在近期、中期及远景目标上层层递进，其中一些高校对国际影响力提升的目标定位开始体现出更强的全球视野，在全球坐标中定位自身发展，逐步从对标少数世界顶级大学的赶超思维转变为指向全球贡献的开放思维。例如，北京大学从全球格局出发，明确了核心使命为“培养引领未来的人，产生推动国家和人类进步的新思想、前沿科学和未来技术”，并围绕这一使命规划了逐步递进的建设目标。其中，国际影响力发展的近期目标是“国际声誉显著提升，初步建成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大学制度”，中期目标设为“学校良好的国际品牌和形象基本树立，国际影响力显著提升”，远期愿景强调“在全球高等教育体系中居于领导地位，成为世界著名的学术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