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速的反噬:现代教育时间的内卷困境及其生成机制

作者: 马雯

加速的反噬:现代教育时间的内卷困境及其生成机制0

摘要: 加速社会重塑了现代教育时间结构,教育样态在新的时间结构中发生改变。基于社会加速批判理论研究发现,现代教育时间在形式上表征的加速逻辑,实质上却未能改变时间的增量,反而造成了时间浪费与主体性压缩的内卷困境。具体表现为:时间边界重叠制造的教育信息蔓延、时间效度缩短导致的教育经验萎缩及时间资源匮乏引发的教育节奏加快。究其原因,现代教育时间运行深受三重动力共同驱动:教育“技术-行动-主体”合成的加速循环、社会“经济-结构-文化”的增长逻辑及教育与社会的现代化进程分别为内卷困境的生成提供内部动力、外部推力与核心动力。由此,现代教育时间的内卷困境形成具有刚性、复杂性及长期性特征,纾解路径可通过回归“非加速”的时间结构,促使时间模式从线性时间偏向循环时间;赋能“强主体性”的教育行动,引导实践模式从增长逻辑走向发展逻辑;超越资本主义式的竞争文化,实现时间旨趣从物的崇拜转向以人为本。

关键词:加速社会;现代教育时间;内卷;社会加速批判理论;教育社会学

中图分类号:G64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0717(2025)02-0058-10

一、问题提出

现代教育的时间模式作为联结社会结构与主体行动的中介变量,反映并形塑着社会结构所构造的主体实践。一方面,教育时间摆脱了个体对它的支配,在以“增长逻辑”为导向的社会结构影响下,主体将自身视为具有不断提升能力的生产者或消费者。与此同时,“与他人同步”构成了行动者的时间参照框架,由此产生的“集体时间”对于主体来说恰似“自然给定的事实”。另一方面,教育时间又对个体的行为导向和自我关系有建构性,个体的时间意识与时间体验内化了社会所产生的时间规范,随之产生的“自我强制”从内部形成个人无法摆脱的“时间习性”。两股张力双重性地交织着行动者社会性与个体性在时间层面上的对拧互嵌。现代性的核心是“速度”,受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影响,以技术、社会变化及生活节奏加快为主要显现形式的社会加速重塑着现代教育的时间结构,与此同时,教育虽也在经历着一系列改革与政策调整[1],但“时间暴政”依旧强有力地左右着行动主体的教育行为,主体状态在三重加速维度上分别趋向“内卷”①。

在传统社会,时间以“此在”为分界点,区分为在此之前的和在此之后的。“过去”和“未来”在时间结构中被置于同等地位,甚至在极端的状态下,对时间的体验恰似“同样事务的永恒重复”。因此“循环时间”在未分化的社会结构中居于主导地位[2]5。相反的是,伴随高度分化的现代社会的到来,在时间从“过去”、经由“现在”向“未来”抵达的不可逆过程中,有关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权重和意义也同时发生改变,线性逻辑的时间意识逐渐取代了时间循环。这意味着,现代社会的加速逻辑使得原本充满确定性的“循环往复”的时间体验被不可逆的线性时间取向替代,形式上加速追赶未来的时间意向是为了增加更多的经验,实际上却造成了“去时间化”的生命体验,从而吞噬甚至是反噬了教育主体塑造未来的可能性。

学界对现代教育时间的研究主要分为两种类型:一是从社会变迁的维度,在将钟表时间与社会时间对举的层面上,整体性地分析不同时间模式对教育活动的影响。相较于传统农耕社会的教育时间,现代教育时间以线性时间模式展开。虽说以钟点制、星期制和学年制为载体的精细化时间安排培养了学生现代社会观念,促成了现代学校建设[3],但受制于现代工业社会的运转逻辑,现代教育时间嵌入并同步于工业化社会创造的钟表时间之中,现代教育活动秩序在被重置的同时,也发生了异化。机械化、碎片化与霸权化的时间结构不但居于主导地位并生产着异化的主体状态,还遮蔽了教育时间在拓展人发展向度上的教育意义[4]。因此,摆脱工业社会对教育时间的影响,探索不同于工业化时代的时间价值取向,重构现代性背景下的学校教育时间,成为现代教育时间的超越路向[5]。社会变迁视角的引入,有助于整体性把握教育活动的时间呈现方式及其变革过程,为从宏观层面反思现代教育时间提供了致思路径[6]。

二是从个体生命的维度,学界研究在对钟表时间与非钟表时间分类讨论的基础上,条分缕析现代教育时间结构中个体的生命状态。在现代社会,以钟表时间为主导的线性时间模式逐渐发生加速与原子化的双重变化,与此同时,教育主体的生命状态也发生改变。一方面,在技术加速的卷入下,技术对教育的介入,使得原来的线性时间逻辑受到挑战,教育时间被裹挟进“加速逻辑”中,导致生命本真意义的方向迷失[7]。另一方面,在数字原子化到来之际,教育的时间范式逐渐从“单向线性”向“原子化”转变,人的生命整全也在“即时”的原子化时间中被消解[8]。强调发展非钟表时间,纠偏甚至超越钟表时间的线性逻辑对主体生命状态威胁的研究,致力于解决由此产生的教育异化问题。“家校社协同育人”作为一种教育活动中介,可将现代教育时间的心理时间与社会时间从被压制和侵占的状态中解放出来,以立体时间复归人生命的主体性与能动性[9]。在促进个体成人的意义上,“完整时间”还需嵌入有别于物理时间的生命时间与历史时间,方能呈现整体性教育生活中的个体成人之维[10]。揭开钟表时间对其他时间形态的垄断幕布,将心理时间、社会时间以及虚拟时间纳入现代教育时间的考量范围,有助于挖掘教育时间的多重面向,从微观分析的层面提供认识现代教育时间的阐释[11]。

已有研究分别从社会与个体层面阐释了现代教育时间的表征样态及治理路径,为剖析教育时间层面的教育异化问题提供了有力解释。然而,已有研究倾向于从单一视角审视现代教育时间问题,缺乏宏观结构与微观行动相结合的双重视角考察;且关注的焦点在于阐释现代教育时间产生的异化状态及其疏解策略,对其生成机制鲜有揭示。需要进一步凝思的是,结构与行动互构的视野下,现代教育时间运行呈现出怎样的困境?这种困境又是如何产生的?据此,本研究克服结构与行动分离的立场,采用两者互嵌的视角,以教育时间为切口,基于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在“客观给定”与“主观建构”之间的时间层面,重新审视现代教育时间的实践困境,透视这一困境背后的生成机制,并尝试提出替代性纾解方案。

二、分析框架

社会结构与行动主体在教育时间结构层面的相互适应与调和过程,不仅体现在学校的制度性情境中,还在与教育生活相关的其他领域出现。已有研究分别从社会变迁与个体生命的角度剖析了现代教育时间的“历史时间”与“生命时间”面向。罗萨指出,有赖于程序化与习惯化的“日常时间”,同“历史时间”与“生命时间”一同构成行动者在结构中协调过程的三个层面,三个不同时间跨度而又互相镶嵌的时间层面共同作用于教育场中的行动者。根据不同的时间面向,一方面,行动者形成了不同的时间视角和活动范围,他们的时间观念与意识并不是由作为个体行动者的自身决定的,而往往是由社会中的集体性的实践模式和同步化要求预先确定的。在更大范围上来说,是社会“政治-经济-文化”调控着教育的时间结构安排。另一方面,时间资源的分配在教育的层面上分别发生着改变,行动主体的时间体验、时间意识被新的时间结构重塑与再造,不同维度存在的差异要求行动者调整自身以适应系统时间结构的变化,并采用适合的策略,改变行为的节奏、速度、期限和顺序,进而做出再同步化的努力以及重新定义生活的实践形式。据此,现代时间结构不仅分别表现为“日常时间”“历史时间”“生命时间”层面上的时间边界重叠、时间效度缩短及时间资源匮乏的加速模式,也在规训主体的时间实践。主体在三个时间面向上的“非同步化”协调与适应过程,具体表现为嵌入技术的教育信息蔓延、连接世代的教育经验萎缩及体验生活的教育节奏加快。时间结构与主体行动双重性地在上述三个维度陷入“内卷”困境。

借助罗萨的社会加速批判理论,笔者对上述三种内卷困境进行诊断发现:首先,教育时间加速的根源在于其内部形成了一个自我加强的“反馈系统”:日常时间、历史时间及生命时间面向的加速分别对应教育技术加速、教育行动加快及教育体验飞逝,三个加速领域似乎以循环的方式重塑了现代时间形态。与此同时,从任意一个加速领域介入的教育行动都有可能导致下一个加速领域的再次提速,相互提升的封闭链条将教育主体锁死在反复的时间拉锯当中[2]41。但这并不是说教育生活的所有过程都处于加速阶段,只有在事务“增长速率”超出主体“加速速率”的教育活动中,才会出现“介入教育技术以提升效率、但是时间资源仍然紧张”的内卷状况。其次,社会的增长逻辑是不可忽视的外部驱动因素。在现代教育时间结构中,社会增长逻辑作为与加速模式同时期出现并交织在一起的外在引擎,从教育系统外围,以经济技术加快、社会变迁加速和竞争文化加剧三个相互独立的增长领域分别构成教育三个加速领域的直接驱动力。此时教育的外部增长逻辑与内部加速逻辑耦合的制度化刚性,使得整个教育系统陷入罗萨所说的“极点惰性”状态,即在封闭的教育系统中,不再有新的观点和能量出现,表面上过度动态化的社会背后出现了一个最僵固的硬化形式,急速的变化掩盖的是最深层的文化惰性与结构惰性[12]50。最后,我国在步入现代性的进程中,本身以“速度”为导向的赶超发展的压力,导致社会与教育系统不免也深陷于“保持动态向前”的加速泥淖,“加速”构成了现代社会与教育的核心,最深层、最有力地驱动着现代教育时间进行加速。如此,内部加速循环(教育)、外部加速驱动(社会)、现代化的加速引擎(教育与社会)三方面共同形成了现代教育时间“内卷”的分析框架(图1)。

三、突围中的再加速:现代教育时间的“内卷”困境

随着加速社会的到来,速度的增长逻辑也在影响着教育场域,时间结构与主体行动双重性地陷入内卷困境。新的时间结构重塑了教育的空间面向、社会面向与生活面向,使得多元主体的教育行动发生改变。在时间边界重叠、时间效度缩短以及时间资源匮乏的教育加速场中,多元主体深受教育信息蔓延、教育经验萎缩以及教育节奏加快的裹挟,当他们有意通过加速的教育行动抵制教育加速带来的不适时,又会在“反加速”中将教育系统推向新一轮的再加速,陷入“自我强化”的封闭循环。

(一)时间边界重叠:嵌入技术的教育信息蔓延

相比传统的教育教学方式,虽然科技的介入为大量的信息获取与信息处理带来了便捷,但却没有如愿带来时间的剩余与自由的解放。相反,技术为信息的快速传递提供了条件,被解放的时间用于处理更多的事务,教育相关主体在单位时间内处理事务与传送的信息量增多了。相应地,他们也就不得不通过超负荷运转特意实现有目的的加速,以此来争夺更多的可支配时间。正如罗萨所说,“我们就像仓鼠在滚轮中跑动一样……越来越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跑到哪里去,为什么要一直跑,我们感觉处在内卷的情境(急速的静止)中”[13]3。

首先,学校在日常教育教学管理中通过网络技术的可通达性进行着更为精细化和具有延时性的数字化管理,尤其是在教师的工作领域中。技术的介入无处不在,许多教师不得不处于24小时的待命状态,随时准备回复电话和信息[14]。虽说在制度化的学校教育中,嵌入技术的良好初衷是为教师更好地开展教育教学工作赋能减负,但却因教师难以消解“信息过载”带来的额外工作量,又反向增加了教师的工作负担。教师专业培训大部分被安排在放学后、周末或者寒暑假开展,挤占了教师生活的空间。无论是在工作时间还是在工作量方面,技术的加速并没有解放更多的时间,而是在有限的时间内填充了更多的信息事务,教师被迫不断加速追赶完成工作量,从而增加了单位时间内的工作负担。在这套加速逻辑中,只要还有时间,工作就会不断扩展,直到用完所有的时间[2]84。

其次,新生代家长们在科学育儿的话语导向下容易受海量信息的诱惑,并在网络社群的焦虑传播下,以不输在起跑线之名义压缩孩子的现在。受网络社群的影响,大数据会通过算法将认知同质化的家长群体圈送到一起,由此形成一个巨大的信息茧房,社群内的交往互动在加重了教育焦虑的同时[15],进一步转化为行动延伸至屏幕之外,影响家长的教育决策。诸如“您来,我们培养您孩子,您不来,我们培养您孩子的竞争对手”等话语在网络平台的传播以及铺天盖地的“鸡娃”攻略、“牛娃”出圈无不牵动着家长育儿的动向。如此一来,技术的加速导致信息量的爆炸,家长已有的经验不足以辨别和抵抗信息的鼓动,因而在陷入信息孤岛中反复强化了已有的群体非理性认知,导致了教育焦虑的传递与蔓延。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