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之间:“我7岁,我寂寞得直想逃跑”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刘天时)
2月26日下午。北京东城区东四十四条小学一年级一班女生沈盛竹在上算术课。课本摆整齐,双手背后,眼盯黑板……她看上去规规矩矩的。
竹竹没法不规矩。她身不山己,她被另眼相待啊。据说,学校为了她的事儿开了3次全校大会,讨论对策。结果就是现在这样。“全校上上下下都重视起来了”,上课的时候,老师没头没脑地表扬她,下课了,平时不大搭理竹竹的班干部缠着她在班级门口玩儿,就连收发室的大爷也被调动起来了,一见她在校门口,就嚷嚷“回去回去”……
每天早上7: 30,在教室门口,竹竹从爸爸手里转移到班主任戴老师手里,下午4:40,再从戴老师那儿传回到爸爸那儿……7岁的小姑娘从大人正经八摆一脸不高兴的交接仪式里明白了一点意思:沈盛竹是个麻烦的家伙。人人都把她看成撒谎精,都担心她逃跑,都不准她逃跑……“这些都不算,最糟的是……就连秋梦也不和我玩了,她妈妈不让!”
这天下午,春光明媚。一年级二班正在上体育课。卖橡皮筋和塑料哨子的小推车已经停在校门口了。竹竹坐在教室里。她66岁的老爸爸正在睡漫长的午觉。家门口修车的叔叔一声不吭地摆弄着车轴和辐条。她都困了。她甚至猜得出又有一个记者等在家门口了,问这问那的,准备把她的“事”写到报纸上或者弄到电视上。
“不知道,不知道。我就是出去玩玩。你不知道我在家有多没意思。”
竹竹第一次“出去玩玩”是在去年春天。那天下午,竹竹照例写完了作业,蹲在家门口的自行车摊儿那儿看爸爸修车,后来爸爸进屋了,后来她觉得手里的螺钉没什么意思,后来她看一辆公共汽车在门口停下了,她放下手中的螺钉上了车。她去了丰台,在那儿认识了一个年纪和她差不多的小孩,她们一块玩得很高兴,她住在她家里。然后,她被派出所送回家了。爸爸打了她。后来,她又“出去玩”了,又被送回来……就这么着,20多回吧,有时候住在好心人家里,有时候住在派出所里,大半个北京城跑遍了。
谁会理解竹竹的孤单和幻想
竹竹还撒谎,骗警察。“那是因为我太喜欢他们了。”竹竹说呆在派出所里感觉的确不错。有叔叔阿姨围着她。有新衣服。有巧克力。有人教她识字,有人听她讲《玻璃美人》。还能洗澡。“我不想回家,太不想了。”于是竹竹称自己是兰兰或者惠惠,记不清家住哪儿了,她爸妈都是坏蛋,吸白粉,虐待她。
后来,竹竹想学校了,警察又说学校必须知道她的家庭住址,竹竹的谎言就被戳穿了:她是最普通的一个小姑娘。家住东四北大街80号一个小杂院里。她叫沈盛竹。妈妈在她出生不到一个月就跑了,爸爸66岁了,修自行车的,不爱说话,不爱和人交往,这么多年他抽烟甚至都只抽一种北京的老牌子:金健。
吸白粉的事儿是竹竹听来的。竹竹没人玩,就得听大人们聊天,而大人们不就喜欢聊“白粉”、“卖小孩”、“抢劫”什么的吗?
“竹竹就是个一般孩子。哪个孩子处在这种环境下都要跑。”帮沈大爷修车的年轻师傅同情竹竹,可他也没心思和竹竹玩,他从外地来打工,他要多修车,挣钱,好快快回家。
竹竹往腌鸭蛋的坛子里拉屎,竹竹点着洗衣机,然后去打119火警,竹竹把修车的零钱藏在墙缝里,竹竹把苹果皮放在爸爸床头招耗子……7岁小女孩的“滔天”罪过可能是幸福家庭在人前炫耀的乐事,但在这儿,几乎是不可原谅的。因为爸爸不常有好心情。
心情不好的爸爸在7岁女儿面前的粗糙和没耐心好像也是无辜的,“我对她怎么啦?要什么买什么;一万二的赞助费、学习机,吃饱穿暖送她念书,还想怎么啊?”
这个穷苦出身的爸爸修了30多年的车,现在摘除了一个肾一个脾,还长年犯糖尿病,他要摆摊挣钱,要做饭,要爬上棚顶修房子。陪孩子聊天,给她讲《白雪公主》?一是没心思,二是他早已“不相信那些”了。他年轻的妻子跑了,他没有什么亲戚了,他认定了生活中所剩不多的东西:轮胎、辐条、螺丝,还有一点冷冰冰的逻辑。
他这么告诫女儿:警察凭什么对你好啊?因为你说你爹吸白粉,抓着我要立大功啊。“儿童村”是你能去成的地方吗?那都是有势力有门子的人才能去上的……
他最恨竹竹的一点是不切实际,“咱们就得这么活,哪儿有那么多好事啊?”
不知道竹竹什么时候能学会“实际”,但她好像没什么情绪了。这天放学,爸爸把她领进家门,做作业,做了一半开始修口琴,口琴修不好,又做作业。家里又来大人了,她吱也不吱一声,扫地,洗衣服,蹲在门口看爸爸修车,一个人看电视—看也看不懂的电视。
谁知道她还想不想:“出去玩”,“洗澡”,“与秋梦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