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特离婚
作者:方向明1
一个叫“阿信”的日本女人通过同名电视剧,成为无数中国人心目中的传奇式英雄。
“阿信”的原型为日本八佰伴集团原董事长和田胜。这位相貌平平的日本女人靠卖蔬菜起家,经过一生苦斗,终于在世界上16个国家创立自己的百货公司,成为“世界流通女王”。
1992年,八佰伴集团现任总裁和田一夫抵达北京。他是“阿信”之子,酷似其母,雄心勃勃,在他的公文包里放着一项宏伟计划——5年内在中国建立1000家超级市场。和田一夫想用他的超级市场联锁成另一条“万里长城”。
为了这项长期战略,他于1990年把八佰伴集团总部从日本迁到香港,并马上在深圳、上海、无锡大举投资。
但他明白,要在中国一展雄才大略,尤为重要的是在北京树起八佰伴大旗。于是他选中新竣工的北京赛特购物中心,使之成为中国第一家中外合作经营的大型商场。
在和田一夫的战略布局上,赛特是关键性的一枚棋子。正因如此,在赛特开张之际,他一语惊人:“八佰伴在世界各地的商店哪一家都可以失败,唯独赛特只准成功!”
然而,天负有心人两年过后,1994年的最后一个冬夜,八佰伴的巨型商徽从赛特大门上方沉重落地。他们在北京的一切努力宣告结束,包括投资兴建大型物流中心的计划。全线撤出北京。2
赛特集团总经理杨壮生,下海前是国家科委负责外事的高级官员。他在购物中心的定位上也体现出一种战略眼光:“我们必须与国际商业接轨,接受现代化的商业文明,要做到这一点只有请外方来管理。”
的确,赛特一亮相便给北京人一个惊讶:80%的进口商品,中国人看到世界消费潮流;90%的开架售货,购物者如在家中取物随心所欲;比一般商场高3倍的照明度,消费者绝不会把服装色彩弄混;鲜明的商品分类和严格的陈列疏密度,让人绝无眼花缭乱无所适从之感;12部自动滚梯和货区内1.1米的人行通道,使习惯于人挤人购物的北京人顿觉一种悠然……所以消费者的评语是,男人也爱逛,女人能足逛。
日本人同样给中国同行一个意外:所售商品全部使用条型码管理;POS电脑系统统辖着商场内75台收银机,每天关门后15分钟便打出全天的营业记录;拥有最先进的结算手段,购物时可以使用9种信用卡;商场运用被分割成两半,物流与商流分开,配中心执掌所有进货、运输、保管;服务人员的岗前培训与岗中轮训完全程序化……
八佰伴为赛特营造了一个现代消费文明的外壳,同时注入一个国际商业管理的内核。但是,赏心悦目之后,中看能中用吗?
一个日本流通代表团参观后评价:“赛特很日本!”一位中国市长参观后评价:“赛特太超前!”3
赛特购物中心一开业,便受到了“上帝之手”袭击,最高一天丢失货物8万余元,现场抓获的最高日记录为10余名。两年来,赛特共擒贼600多名,而这些人并非兜里无钱,只是见商品全开架销售,服务人员又明显不足,一念之差,顺手牵羊。
于是,把皮鞋陈列由双只改为单只,把小商品用细线串起来,但仍无济于事。中日双方开始在两个问题上发生争议:是否增人和开架。
在人员配置上,中日双方一直存有分歧,日方最初计划只需500人,但在中方强烈要求下,发展到1300人。就这样,员工与营业面积的比率也比国营商业单位低得多,而开架售货率又在北京首屈一指,所以丢失率始终居高不下。
不仅在开架率、人员配备率、丢失率上,在数不清的琐细方面,八佰伴的管理都受到中国国情的考验。总经理黑杉政博离任后感慨:“我每天都被烦恼所困扰。”
凡有退货者,日方人员一律满足,甚至自掏腰包先垫上,没想到反到惯坏一些顾客。赛特的厕所修得豪华气派,且免费开放,但不久就发现一些设施常被人损坏偷窃,厕所内污水横流,所以被迫收费。采用国际通用的条型码管理,可国内商品上大多不印制条码,只好一张张重新贴上。开通多种信用卡结算,可下午五六点后顾客持卡购物,商场电脑竟无法与开户银行复核数额,因为那边已下班……
在分配上,按八佰伴规矩,侧重于年底分红,可中国员工更习惯于眼前看得见的实惠。而且让中方无法接受的是,员工奖金的10%用来奖励服务规范化,也就是不管你销售多少,要看你鞠躬度够不够。
日方与中方管理层的磨合更不成功。赛特购物中心的部门经理大多经历了国营商业的千锤百练,已有一定多规。要让他们迅速接受外国模式,最简捷的办法是日方能把先进管理方式条例化,然后他们照猫画虎。可日方人员更喜欢口身相传,言传身教,要求中方人员体会他们的一举一动。由于两股劲经常拧不到一起,开业时的10个部门经理先后走了7个,中层管理一度乱了套。
八佰伴的管理有其先进的一面,中国国情有其现实的一面。日方在两者结合上苦无良策,因此大吃苦头。接替黑杉政博职务的彦坂尚信苦叹: “我在中国的工作时间比日本短得多,但心累!”4
在赛特购物中心打扫厕所的姑娘中,有一位来自河南商水县农村的小冯,她工作3个多月,只在这儿买过一支1.5元的冰激凌。赛特永远不属于她。
赛特也不属于北京市广大的工薪阶层,当他们看着那小小标价牌,数着小数点前前后后的零,真有点眼晕。赛特采取的是高价位方针,把市场目标仅限于一个狭窄的消费层——中国的“新富阶层”。因此,赛特一开业,北京人就给“八佰伴”起了个绰号“八百半”。一种解释是,来赛特的人中1000个有“八百半”只看不买;另一种解释是,来赛特一趟要花得起850元。
应该说,赛特有价格一流的资格,因为它在京城商业中设施一流,商品一流,服务一流。而且,它的市场定位就是——赶国际潮流,卖世界名牌,树立“京城最高档商场”的形象。可惜的是,赛特被一些假像所迷惑,高估了消费实力,没能在高品位与高销售间找到最佳磨合点,定价高得有些离谱。
在赛特开业的第二天,日销售额便达到178万元,头一个月销售额突破3000万元。当日本西服在中国卖出比日本高2倍的价钱时,和田一夫大为振奋,他立刻下令:廉价收购日本中小企业积压的服装和日用品,发往中国以高出4倍的价格出售。赛特的日方总经理黑杉政博更受鼓舞,他迅速把国产皮茄克提高到与进口货一样价格,从500元跃居2000元。
这些牟取高额利润的高价位是八佰伴经营的重大失误,不仅使销售额直线下跌,而且给人留下的印象是斩客宰人。如果人们对赛特的高价商品又骂又买,那么定价还不太离谱,但很多商品是没人买光招骂。
从整体市场定位上,赛特也倍尝 “高处不胜寒”的滋味。购物中心内曾设有一个库奇牌专店,它在意大利是著名的“皇族店”,支撑不到一年便撤出中国,临走留下一个评价:“中国还不具备国际水准的高档消费层。”5
1993,赛特购物中心开业第一年,亏损2700万元,日方组织的货源有600万元压在库底,1.6亿元的贷款一分未还。巨大的财务压力迫使赛特集团决定;1994年4月开始,由王辛民接任购物中心总经理,日方人员任副总经理。
王辛民走马上任,仅仅适当下调价格和改动奖金分配办法,便立竿见影,销售额直线上窜,直到日销售额达274万元。中方威信大增。
成为配角的日方人员的权威性开始走下坡路,各个环节逐渐被中方完全控制,日方人员已无法进入实质性管理,只有整天在商场转悠,发现问题提出建议。如此这般,日方觉得该撤了。
其实,当初在合作方式的选定上就已为今天埋下隐患。由于现行国家政策尚不允许在零售业兴办中外合资企业,只允许6个城市搞一两家试点,北京是燕莎和东安,因此八佰伴与赛特只能选择合作方式。即赛特请日方来管理,并租用八佰伴的商号,赛特支付外方管理费及商号使用费。
正因如此,日方虽被推到管理第一线,但只拥有部分实权。尽管日方已发现了自己的一些失误,可无法及时纠正。
商业不同于饭店业。中国饭店业在聘请外方管理方面卓有成效,中方彻底放手,让外方建立一整套管理模式,中方再学个彻头彻尾。而商业管理主要是商品经营,需要大量流动资金,如果外方不投入一分钱,中方怎可能将自己的钱让外方随意支配;并且商业经营远比饭店业风险大,稍有不慎便损失惨重,而合作方式又决定了外方在管理中不承担任何经济责任;所以中方不可能全部让出经营权。
值得一提的是,按政策规定,如果是中外合作方式便没有进出口权,赛特只能绕很多弯子,寻找许多中间商,方能维系其高比例的进口商品,这也是赛特价格离谱的重要因素。
和田一夫与杨壮生都是颇有远见的人,但他们都无法超越中国的现实。黑杉政博离任时老泪纵横,日方的熊谷小姐则在欢送会上两次哭出了声,八佰伴与赛特情未了,缘已尽。6
每天早晨,在赛特购物中心开张之际,仍有4位服务小姐迎宾,“欢迎光临”的声音依然甜美,谦恭的鞠躬还那样标准。但王辛民总经理却一语惊人:“开年头件事,我要重新训练导购小姐怎样站着。”
日方撤走,赛特在许多方面都出现了向传统商业回归的迹象,服务方面尤甚。因此,杨壮生以集团名义责令王辛民:“迅速寻找新的外方合作伙伴,没了那种氛围,我们难以抵御旧貌回归。”7
在北京百货大楼门前,有一座张秉贵的塑像,他是一个卖糖果的售货员,有“一把准”的功夫和“一团火”的精神。塞特的导购小姐们认为:“张秉贵是上一个时代的产物,我们的条码机比他的‘一把准’精确很多。”八佰伴的管理人员则说:“我们的服务人员都是张秉贵,我们的管理机制可以一批批地生产张秉贵。”
买一台机器取代张秉贵并不难,但买一个机制批量生产张秉贵却谈何容易。这,或许就是我们从“赛特离婚”事件中可以得到的启示。 赛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