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狂人·音乐家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王锋)
听郭文景谈音乐是件很吃力的事。他站着的时候比坐着多,唱着的时候比说的多。更甚者,他还一时扮狂人,一时唱大哥,一时演医生,一时仿女巫,在你眼前晃来晃去,让人头晕。我不得不时时打断,让他从角色中回来,若时间足够,我怀疑他会给我唱完整本。
话题是从歌剧《狂人日记》开始的。这部歌剧不久前在“’94荷兰艺术节”上首演,获得空前好评。而且,这还是西方艺术家首次以中文形式演唱中国歌剧,意义又一层非同寻常。
故事设定在20世纪初,中国南方一个叫“狼子村”的乡下。一个出身乡绅人家的读书人(狂人),终日惶恐,疑心别人要谋害他,他大哥从城里请来医生,却被狂人当成刽子手,大哥也被当作吃人的同伙。最后,狂人被强制灌下一碗用人血调制的药汤,昏厥过去。次日苏醒之后,想起死去的妹妹,狂人轻轻地哭了……。
用歌剧演绎鲁迅先生这部小说,舞台上还没有过。郭文景说,就音乐思想而言,这部戏是他的“转型之作”
在此以前,郭文景作品的音乐构成多来自四川民间音乐及川剧,具有浓厚的巴楚文化痕迹。从决定落笔 《狂人日记》的那一天起,他就准备对自己的音乐思想,及西方歌剧模式进行突围。
语言与音乐的结合,是生成一切声乐作品的基本形式,歌剧也不例外。无论是欧洲歌剧的咏叹与宣叙,还是中国新歌剧的歌唱和道白,都是语言和音乐结合的产物。这类结合,基本上歌唱为重,咏、诵分流。而《狂》剧的全部戏剧过程,则是在语言与音乐的一体化形态中完成。语言的音乐化和音乐的语言化,构成了《狂》剧音乐最鲜明的特色,也是郭文景处心积虑的突破所在。
《狂》是部独幕四场歌剧。它既没有序曲,也没有间奏。当狂人尖利而神经质的男高音唱出“那狗为什么总看着我”时,全剧在一种不祥的气氛中开场。
郭文景说,为《狂》剧写音乐时,他想到的不是一个作曲家在为一部歌剧写唱段,而象个导演,规定演员用怎样的速度,起伏,腔调去处理每个字。基于这一理念,他将说、唱、念、喊、叫、哭、笑、叹息、私语等语言,或纯声音元素,都作为音乐材料处理,将汉语语言和音节特色有意识结合,最终形成了不可翻译的中国歌剧效果。
郭文景有个在圈里很有名的说法: “音乐是个活儿”。郭文景说:每看书上写作曲家,一边写一边抹眼泪,他就想笑。怎么会是那样呢?肖斯塔科维奇说,音乐是写出来的。有个学生跟他诉苦,哎呀,我老也找不到第二乐章主题的感觉。肖说,你找什么呀?坐下来写去!“这是真的”,郭文景说:“音乐是个活儿,技术性非常强。我最不齿那些利用音乐虚张声势的人。”
郭文景极力辨析着音乐艺术的技术成份,一脸朴实和率真:
“我的事业观形成于毛泽东时代,我从没想过用音乐把自己装扮成贵族。
郭文景的话让我想起《巴》。那部大提琴曲是他大学五年级的作品。呜呜咽咽的气息,渺渺飘来的山野感,妖味十足的川剧锣鼓,丝丝如扣着毫不娇饰的故土情感,直让人魂不守舍地尾随而去。
郭文景告诉我:《巴》的灵感,来自一种四川乡下极为常见的花布图案。它暗红古朴,多用作被面,出门人一根绳捆起,背上就走。车站,码头,河滩,铺在地上就睡,颜色不变,十分耐脏。郭说:“那花布简直就是四川农民。”
客居都市十余年,郭文景还是无法忘记气质独特的巴蜀山水。那奇异又拙朴的乡野之气早已溶进骨血,不经意中将他频频招引。
读书时曾被誉为中央音乐学院四大才子之一的郭文景,如今是国内外邀约不断,作品频频获奖,也算渐入佳境了。只是和许许多多恃才傲物、不识烟火的艺术“狂人”不一样,郭文景周身总有迷人的“烟火”缭绕。他珍惜自己许多寻常的,市俗的快乐。在问及什么才能让他感到真正幸福时他出人意料地越过音乐,满脸诚恳地脱口而出:女儿吃得好睡得好,不生病。郭最敬仰的音乐家是充满苦难情感的肖斯塔科维奇。可谈到最想和谁交朋友,他却选择了索尔斯基。因为索氏“憨厚,喜欢喝酒,而且常常喝醉。”我不怀疑郭文景的坦白,就象我不怀疑他声称喜欢吃肉喜欢坐车一样。
既不想利用音乐装扮成贵族,也不打算让音乐弄得一身仙风道骨。还是那句话:“音乐是个活儿”。郭文景只不过用它说自己的话。 郭文景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