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纺织品:被出口配额改变的地方经济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蔡崇达)
( 福建泉州石狮服装城 )
机会和水漂
9月4日,晋江大盛服装厂老板张树德刚为逝世的母亲花了十几万元,举办了一场丧事——除了一场盛大的出殡仪式外,几乎全村同姓老人都给了钱。而丧事落幕,面对记者他却说:“其实那十几万是找别人借的,在我们这里,企业大都向民间借贷。我的服装很多被扣在欧盟口岸,只收到30%订金,如果退回来就要当成进口了。扣的税比那些衣服贵,不退在那边,压了这么久季节都差不多过了,估计也难卖。”关于为什么花这么多钱办丧事,他直言不讳,“是为了稳住借我钱的人,做服装钱很紧的,一般都是订单的钱买原料,组织生产,发货后全部钱回来刚好发工资。现在我被扣的服装一直没拿到钱,怕工人跑我一直发工资。去年听说欧盟要放开,我找亲戚和邻居借了一大笔钱扩建厂房,如果他们知道我现在没有钱,一来找我要,那肯定要破产的。我现在花这些钱稳住,相信服装早晚是要放开的。欧盟现在又开始发订单了。”
“这是最折腾的一年了。”张树德说,“我以前算是个中等服装企业,不过是和石狮方面的批发商联系,他们需要什么款式,就组织生产,他们会联系进出口贸易。以前在我们晋江要申请出口配额不是很容易,所以他们一般都是转到上海或者厦门的出口公司办理,实际上表面上可能很多大企业是以他们的名义出口,他们其实也是为国外贴牌生产,到当地再换牌子。可以说,晋江许多中小服装企业都是我们这样的模式,说句难听话,我们其实就是包工头。所以听说2005年所谓配额放开我们就可以自由出口了,大家都很兴奋开始筹划着要做一些事情。”
张树德的合伙人黄三喜说:“我们就买了块地开始大量招工。3月份开工,一开始比较顺利,虽然没有直接拉到客户,但是石狮厂商开始说要增加订单,一些温州人也自己找来要订单。我们觉得形势不错又准备扩大规模。突然在5月份左右,国家说因为欧盟抗议纺织品要提高税收,纺织品行业的出口毛利率通常为5%〜7%,净利润仅2%〜3%,如果提高2%的税收根本就赚不了钱。所以再有人来订单,我们就说要提价,很多就都放弃了。很多企业都和我们一样的情况,我们去订布,布厂老板说他们的订单一下子增加非常多,所有机器几乎不间断在赶班。到了5月31日,大家一下子就松下来了。我心里清楚,国家之前调高税收是为了堵欧盟的嘴巴,而放弃调高税收意味着可能放弃了这样的方式,估计要有大波动。”
“果然没过几天,中欧达成协议,重新实行配额,配额制度一公布却一下子引起我们的慌张,我们以前根本没有配额,都是直接交货给别人,而且今年又扩张了生产能力。按照双方协议,纺织企业在6月11日至7月20日40天内的对欧出口将不被计入配额,在这个‘空窗期’中,国内纺企对欧不需要出口许可证,石狮的批发商和过来向我们订货的温州人于是都决定要冲关看看。为了更安全,我们采用从香港、澳门转口的方式,到达目的地上写的是到香港、澳门,但结果是去欧盟的。事实上我们这边大多企业都抢在7月20日《纺织品临时配额管理办法(暂行)》实行前加大了出口量,由于服装出货的大幅增加,南方某航空公司甚至不得不增加了两班包机。但是没有想到井喷太厉害,欧盟提前设卡,还是被卡住了。”
( 大企业在这场风波中借用配额这个有利条件开始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间 )
到底谁倾销了欧洲
“配额给纺织业带来的麻烦其实不是数量的限制,因为即使欧盟设限,也要求要比去年增加相应的幅度,从总量上看比如以前进口1亿件,今年不可以少于1.3亿件,数量上以前都能生存现在怎么不能生存。其实压力在于,有的企业对这个机会过分期待,想由此迅速做大,结果反而吃了大亏。根据中国纺织协会的数据,从2003年开始,中国纺织业开始大兴土木,仅2003年,中国国内就增加了5000多家纺织企业。2004年1至3月,国内整个纺织行业固定资产投资增长幅度超过144%,投资总额超过百亿。到了2004年4月,投资增长额高达86%。这是个薄利而且循环链条紧张的行业,一般都是外国一订单先付订金,这边开始组织生产,然后交货后马上付另一笔钱。而此前让他们难受的是,一会说提出口税,不敢接单,工人想走;一会又要抢在欧盟限制生效前冲关,需要比以前还多的工人,搞得生产非常难组织,很多企业就这样被拖垮了。”泉州市纺织协会一负责人说。
( 2004年9月江苏服装节上,一些出口服装加工企业展示自己的服装、纺织品吸引消费者 )
张三响就是被拖垮的其中一个,不过他倒不是因为找不到工人。“我被欧盟骗了。在旧配额时代,许多企业为了应对配额限制,到第三国建厂,或者通过一定手续由该国出口,我就是把厂子开在菲律宾的。今年年初,取消配额后,将厂撤回国内,一回来原来的出口通道当然断掉了,而欧盟重新设限,我的厂子就不知道要怎么卖衣服了,就这样活活憋死了。”
身为服装出口商的张三响甚至不能理解欧盟设限的理由:“欧盟说中国服装进口大幅上升并且价格下降,但是起码我的厂子和我认识的朋友,今年几乎都减产了。比如我姐夫的厂子比起去年服装出口少了一半,而且,纺织品出口不可能降价的,因为今年原料涨价了20%,服装的价格利润是很薄的,谁降价谁就完蛋。”
泉州纺织协会副会长单位格林服装的副总经理陈国成这么分析:“一个是此前通过第三国出口的厂子都回来了,他们这部分出口现在当然也算中国出去的了。再有就是由于谁都可以出口,一些投机商人就会自己到各地组织生产,甚至以前没有产业基础的山区,因为劳动力廉价,也催生了很多生产商。”至于降价,他对记者说,“以前大量的中小厂家要通过购买配额或者转交贸易公司才能出口,增加了成本。现在他们可以自己出口,当然就省去了相应的成本,带动价格下调。不过今年由于石油涨价,提炼自石油的化纤等纺织品原料也跟着涨。”
“降价的实际上是欧洲的零售商,有个到中国下服装订单的温州人对我说过,因为配额放开了,所以很多零售商干脆想避开以前的进出口公司直接到中国订货,这样就省掉了流通渠道,那个温州人也是德国某个零售商直接委托的。而且因为竞争激烈,他们也纷纷降低自己的利润。其实以前赚大钱的是欧洲这些批发商人和零售商,比如一件衣服可能从中国出口10块钱,扣去各种成本中国能挣的利润空间最多1块钱,而他们转手一到欧洲就卖100块。现在各个零售商为了竞争,开始从100块降到80甚至70,这才威胁到当地的中小服装企业。”泉州永成轻纺有限公司王总经理对记者说。
配额改变的经济版图
张阿莉用扁担挑着两个挑篮,前后都装满了裁好的布料往家里赶。她告诉记者,以前泉州的服装厂全都是散户加工,就是老板负责拿订单和裁减好,然后发放给周边的家庭妇女在家里加工,按数量算账,比如裁一个花边是两毛钱,成衣则依据工序的烦琐程度折算。不过这样的加工模式已经很久没出现了,因为“后来服装厂发展,开始大量招外面的打工仔,他们都从外地山区来,工钱很低,一下子抢了我们的生意。而最近因为很多工厂都停了,你要知道,这边的工厂都是计件算钱,那些打工仔即使一星期一直做也就七八百块,空转他们呆不下去,很多都跑了。最近一达成协议,又接了好多生意,临时找不到工人,那些老板没办法又叫我们去领活”。
叫张阿莉去领活的王纯利办公室里摆满了一大堆的开发区介绍,这次配额风波后他打算搬迁,王纯利向记者解释他为什么开始想离开晋江:“晋江是福建首富县,这里的生活水平已经很高了,而像我们这种服装厂只要10万块左右就能经营,现在内地一些地方经济开始有基础了,开始投资服装。特别是2005年纺织品本来放开,谁都可以出口,更是很多人开办起来,他们用水用电、工人工资都比我们低,怎么能竞争过?实际上我的厂子和我认识的朋友今年产量全都比去年少,我的出口还减少了整整一半,增长在什么地方?在那些山区新开的厂。不过还好欧盟重新设限,那些企业都没有出口配额,可以说帮了我一把,让我喘口气。我要赶快借这个机会往成本低的山区移。像我们这样的中小企业,可能要调整为帮大企业组织最低层的加工,不大需要靠近出口港口,而需要更低廉的劳动力。”他告诉记者,新的目的地可能是泉州的永春县,这个位于泉州山区的全国贫困县为招商推出了非常多的优惠政策,不仅水费电费都省,而且税收也优惠,县长亲自保证能解决劳动力。
与中小企业的愁眉苦脸形成对比的是,泉州大的服装厂商在接受记者采访时都异常轻松。劲霸集团总经理洪忠信对记者说:“我们没受到什么影响,因为我们主要还是做国内市场,而且我们的配额有保证。”而曾经在服装出口占到整个中国1/6的格林公司副总经理陈国成则对记者这么解释:“商务部在计算具体分配数量时,是按照各企业出口实绩以2004年6月1日至2005年5月31日期间中国海关10位商品编码数据为准,并依据办法第九条规定的公式计算,一般就是你去年出口多少,然后以此为标准相应分配。而且这个幅度是增加的,一般大的纺织品公司都形成了生产贸易出口一条龙,所以我们的配额是保证我们的生产有一定增长的。”
根据泉州纺织品协会提供的材料,泉州市作为福建的纺织基地,从事纺织服装品出口的企业共有300家,而这次拿到配额的企业只有70家,其中单家企业单项数量最多的有23万件,最少的仅两件。从福建得到配额企业的结构看,291家中只有112家是生产企业,其余179家均为外贸公司、进出口公司。在晋江深沪镇,纺织品年产值达40多亿元,90%出口,出口交货值38亿多元,并以每年15%左右的势头递增。作为中国内衣名镇,第一次配额分配,这里的200多家出口企业仅有两家得到配额。“那是因为这些厂家出口大多数以人民币结算方式委托外贸公司、进出口公司代理,因此在商务部的统计中就没有这些企业的出口记录,在这次配额分配时也就没有这类企业的份了。”
“根据统计数据,以前一些内地公司每年经香港出口到欧盟的连衣裙有300多万美元,由于报关时都申报为香港,所以这次这些企业一件配额都分配不到,内地很多企业有同样的情况。由于没有配额,想再出口欧盟真的是比登天还难。事实上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广东、上海、北京和江浙,泉州的中小型企业最终都是通过这些地方出口的,所以全国配额总量的90%以上分布在这些地区。没有分到出口数量的或者分到非常少量的企业,只能在小范围内寻找出口使用量,一些出口大企业摇身一变成了出口代理,不用生产就可从配额交易中获利。”浩沙(福建)制衣有限公司总经理施鸿雁说。
“那些从第三国转回来的中小厂商已经把自己的出口之路断了,而原来借由进出口贸易公司出口的因为这些公司有的开始炒配额而压力倍增,很多开始放弃出口,毕竟这个行业利润太薄了,而此前又因为取消配额形成降价的局面,在这个时候服装厂商之间发生了变化,越来越多的中小企业开始主动转投大公司。”泉州纺织协会一位工作人员说。
而大公司现在也想着向外转移,七匹狼集团就刚刚把总部从晋江的金井镇搬到厦门,“他们在这次风波中意识到,像他们这样工贸一体的企业,要生存就要产业升级,就是重点抓出口和品牌,有资料显示,到2002年底,泉州已有23家民营企业经批准在境外投资建厂,占全省在外投资民营企业总数的1/4,仅2002年批准的就有7家,总投资额170万美元。在‘迁徙’当中,大部分企业选择了落户上海,如恒安集团、七匹狼集团、劲霸时装有限公司、晋江爱都制衣有限公司等企业把研发中心、信息中心、企划中心、商务中心等核心部门从泉州迁往上海。”福建省纺织行业协会会长王启明对记者说。
“这种情况造成的一个不可忽视的直接后果就是,大量原有企业的集体外迁,必然在短期内给当地经济带来一定冲击。如果民企和民资为了寻找更加低廉的劳动力和土地,或到上海、江苏等地寻求产业升级,本地劳动密集型企业必然萎缩。而技术密集型企业又很少,缺乏人才与资本的后劲,必然造成福建纺织品本地资本与产业空洞化。”王启明不无担心地对记者说。■ 纺织品地方经济泉州出口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