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将颜色慰多情

作者:朱伟

(文 / 朱伟)

好像女孩都喜欢纳兰容若。我不知是谁制作了“渌水亭”的网页,但读到其中的倾慕文字,想参与者必定多为平日为情所累的单纯女子。纳兰词,我个人以为,因为没有丧家国之痛,与李后主那种风流气质实不能比。但纳兰词好像更为无端生情,不仅是多情之人,而且一辈子都为心爱之人委婉缱绻。纳兰词中最动人者首先是悼亡词,悼亡词中最动人的又作于双林禅院。《望江南》两首中,我喜欢“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未梦已先疑”与“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句。上一首的微月临枝被悲声浸洇,后一首“淅沥”声中“摇落”“暗飘”,使“情在不能醒”寸裂柔肠。双林禅院悼亡词中更耐咀嚼的是《寻芳草》:“客夜怎生过。梦相伴、绮窗吟和。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来去苦匆匆,准拟待、晓钟敲破。乍偎人,一闪灯花堕,却对着琉璃火。”后人考此词约作于康熙十七年七月前,其妻卢氏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日死于产后患病,十七年七月下葬,灵柩在双林禅院停了一年零一个月。容若每每到禅院夜宿,与亡灵在月浅灯深中会面,此样多情令人感叹。由此我好奇于双林禅院的旧址,专门请教纳兰词专家冯统一兄。冯兄告双林禅院址当在今紫竹院内,清末已毁,民国时仅存一塔,张恨水文字中还有记叙,60年代塔也拆尽。我见过民国时此塔的照片,并不能激起什么感觉。而如今紫竹院中红粉绿艳,一派崭新气象,到哪里再找那杏花微雨、淡月疏棂?冯兄还指示双林禅院万历年建寺前为大挡冯保营葬地。容若在康熙十三年春有西郊冯氏园看海棠词,其中有“一片晕红才著雨,几丝柔绿乍和烟。倩魂销尽夕阳前”句。我迷恋那种对春天的感觉。

再想想容若有味道的词,好像与卢氏都有些关系。比如《点

绛唇》:“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庚郎未老,何时伤心早。素壁斜晖,竹影横窗扫。空房悄。乌啼欲晓。又下西楼了。”考作于卢氏初逝。三首《如梦令》中的“满砌落花红冷”、“黄叶青苔归路”、“纤月黄昏庭院”作于卢氏悼亡的第二年,其中的“秋雨。秋雨。一半因风吹去”之感伤,“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之缱绻,都是意’浓情长。《采桑子》:“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瓣香。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原有人认为是记其入宫与恋人相会之情。冯统一兄考定仍为悼亡词。古人词话中论及容若词,一般都说其小令格高韵远,极缠绵婉约之致,胜于长调,长调多不协律。而其《金缕曲》中的“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恰恰还是意境深远——又是悼卢氏。卢氏嫁给他仅三年,一个再恩爱的女子得到一个情长男人如此绵绵不尽的柔肠,也是真正难得。

容若词中,我以为用得有味道的是“瘦”字——“一片冷香惟有梦,十分清瘦更无诗”、“嫩烟分染鹅儿柳,一样风丝。似整如欹。才著春寒瘦不支”、“绿杨清瘦至今愁”。这“瘦”一出来,清婉就有了——“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容若词中耐咀嚼的意境细想其实并不多,有些有味道的句子也来自他人。比如“秋雨。秋雨。一半因风吹去”直接是朱彝尊的“秋雨。秋雨。一半回风吹去”,改了个“因”字,用在悼亡人上更显凄清。“簟纹”的体验本来南方人才有——炎热难耐,簟上印着汗影。苏东坡有“簟纹如水帐如烟”,他用在“谁省。谁省”之后,也是缠绵幽咽。按词评家们的苛刻说法,容若其实学问不足,也就是书读得不够,所以“浑厚不够”、“每露底蕴”。我在江苏广陵古籍出版社影印的《笔记小说大观》中读到他的《渌水亭杂识》,所记杂事也确实不见闲丽也无趣味。但词的味道与学识无关,委婉而出好词,委婉来自性情,容若的多情抑郁恰恰在词中构成幽情柔靡的色调,词中色调恰又慰了其多情——“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闲窗伴懊侬。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容若的词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有张草纫先生的《纳兰词笺注》,我不喜欢的是张先生未用“饮水”作为书名,而且所附容若的情爱曲折没有引文出处,多少感觉有些牵强附会,减低了学问价值。容若最先刻词集为“侧帽”,取“侧帽独行斜照里”之洒脱不羁,后改称“饮水”,想一来与“渌水亭”有关。张衡的《西京赋》中“渌水澹澹”,曹植《洛神赋》中“灼若芙蕖出渌波”,使“渌水”特别意味深长。二来可能与“饮水曲肱”之典有关,《论语·述而》:“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所以一般爱好者都对“饮水词”有一种特别感情。好在冯统一兄与赵秀亭先生合作,在2001年于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了《饮水词笺校》,此本我以为是纳兰词笺校最详尽也最认真者,其断句多用句号,更接近传统词牌的节奏与韵味。可惜知情者不多,印数有限。附录中有两人编辑的《纳兰性德行年录》,可惜仍不详尽。容若的相关资料实际不多,我所期望能理清其词创作的年代变化,想想其实也是过于苛求。在“渌水亭”网页上还读到赵春亭先生的《纳兰丛话》片断,其中多真知灼见,对容若词真正了然于胸,可惜此书竟至今也未出版。

容若词中我自己最好那首《蝶恋花》:“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他康熙廿四年五月廿二日与顾贞观等在渌水亭饮酒,各赋《夜合花》后突然患疾,“因七日不汗病故”,年仅31岁。以李慈铭《越缦堂日记》里的说法,他是累年憔悴、抑郁而成疾,康熙廿五年葬于京西皂荚村祖坟。我在于岱岩先生《关于纳兰性德墓的调查报告》一文中读到,其墓最早于20年代就被盗挖,之后复盗多次,至“文革”中终于与爱妻卢氏的棺木遗骨一起被彻底分解、遗弃,墓也被彻底填平。至今皂荚村遗址已不可寻矣,有纪念馆坐稻香湖边,只不过一廉价仿古建筑,里面几无真迹,院内现变成怀古度假之地,夜夜艳声萦绕。原容若墓地之处则旱已变成公共汽车站,道路上车水马龙,日日在他身上极自然而肆无忌惮地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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