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工作:罪恶的牛奶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沈宏非)
牛奶在中国市场上有两个非常独特的卖点:一,有助于长高;第二,个人的长高有助于全民族的长高,而全民族的长高则有助于民族复兴大业。
依据来自日本,据说由于日本政府站在“提高民族和人口质量的高度”,以“一杯牛奶强壮一个民族”为行动口号,长期以来对国民的饮奶工作狠抓不懈,终于在使战前不到10公斤的人均年耗奶量提高到68公斤的同时,把国民的平均身高提升了11厘米,体重也增加了8公斤。日本人集体补钙的事情我不太清楚,不过,因“原爆”而提前结束的“二战”,使美国本土的粮仓里囤积了大批作为“战备粮”的小麦,虽说是“赢家通吃”,但作为战争赢家的美国人当时是无论如何也吃不消的。于是,他们就拼命向祖祖辈辈吃米的日本人灌输“吃面包能长高”的理论,结果成功地向日本推销出这批小麦。后来,日本人终于发现上了“米国人”的老当,遂又集体改吃了稻米。
我本人对于牛奶在中国市场上的前景一向持悲观立场。较早前,我曾在本栏谈及中国人对于牛奶及西方的奶酪在文化上难以克服的生理隔阂,其实生理之外,国人的“非亲奶性”还与心理因素有关,“饮奶是幼稚的表现”。更加要命的是,有这种想法的乃是青少年,他们正是目前政府的重点喂奶对象。据报道,自广州在2000年被教育部列为推广“学生奶”的试点城市以来,“奶效”一直不彰。在广州市育才中学,2000多名学生每天在校饮奶的只有300人。省内其他学校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除了供奶渠道的不畅以及地区间经济发展的失衡之外,中学生们存在着普遍的心理抗拒:“牛奶?那是小孩子喝的东西。”
这种由文化传统造成的“抗奶”心理,其实要比因天然酵素流失而造成饮奶后肠胃不适的障碍更难克服。打个比方说,《红灯记》里的李玉和在被日本宪兵队从家里带走前,曾高歌一曲:“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纠纠。”若将白酒换成牛奶,整出戏的风格立马就会由革命英雄主义变成欧洲的童话故事,至少,像“临行喝妈一碗奶”这样的词,一个具有基本职业修养的京剧演员是无论如何也唱不出口的。李玉和当时还语带双关地说了:“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妈!有您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都能对付!”不过就剧情而言,李玉和行前若能喝下一大碗牛奶“垫底”,确实比喝酒更有助于从事对敌斗争。然而,酒杯里的文化/心理底蕴,又岂是牛奶所能替代得了的?(统计表明,我国的白酒年产量为800万吨,鲜奶年产量则不足700万吨)
其实我们也可以这样恐吓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少年:不错,饮奶很可能是幼稚的表现,不过,如果不饮奶,个子就长不高,要知道,长不高的个子不仅是幼稚的表现,在某种意义上,它直接就是幼稚本身。无论如何,在“西化”和“不消化”,既“怕幼稚”又“畏矮”的双重矛盾心理之下,中国的牛奶生产也像是坐了过山车,忽上忽下,大起大落,到如今,已经面临着精神分裂,频频“投河自尽”的悲惨局面。今年以来,各地不断传出大量牛奶被倒入河流、鱼塘甚至下水道的消息。导致生产过剩多少是因为奶商高估了消费者饮奶的能力和决心,尽管已有经济学家就此事站出来向公众做出了种种符合“市场经济原则”的解释,不过,就舆论反应来看,公众的情绪依然是久久难以平息。这是因为,“牛奶倒进密西西比河”曾经是用来揭示“万恶的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的一个著名的Case study。由于此事当时听起来是如此地天方夜谈,那些于上世纪30年代被一桶桶倒进密西西比河的“白花花”的牛奶在想象中所能导致的视觉冲击力,几乎相当于“白花花”的大米和“白花花”的银子。现如今,尽管因牛奶的大量生产已使价格暴跌,在某些地区,售价甚至比水还低,然而我相信这种同属于几代中国的集体记忆依然根深蒂固——也就是说,尽管倒进河里的牛奶遵循的乃是市场经济原则,但在我们潜意识深处流动着的牛奶,却仍然被自动归类为一个道德问题。与“牛奶倒进密西西比河”差不多同期发生的蒋宋美龄用“牛奶洗澡”这一更具“视觉冲击力”的腐败而香艳的传闻,同样是几代中国人一块若隐若现的心病。尽管史学界对于此事的真伪有一些争议,与此同时,在这位年届一百零五岁的世纪美女备受岁月摧残的脸上,任何人已难以找到牛奶的痕迹,然而,牛奶所唤起的罪恶感依然是无计消除。
中国乳业巨头们近来相继在深圳和南京签署了两份内容大同小异的“牛奶宣言”,大意是第一号召全国人民奋起饮奶,第二号召国内同业们联合起来,以实际行动遏制奶价的进一步下滑。惜乎经验证明,在我国,“峰会”之后的这类宣言几乎就等于降价预告,至少家电巨头们如此,“乳头”们能成为一个例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