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偓诗

（文 / 朱伟）

晚唐诗中，我喜欢韩偓的深院意境：早春时节，满墙鲜红的蔷薇，鹅黄色的雏鹅在花影中嬉水，斑斓的凤蝶在暖风里抖动着满身花粉，满院莺飞草长，人却在帘下酣睡。到晚秋，落叶遍地无人扫，冷雨滴空阶，那人醒了，但还在床上。在我喜欢的韩偓诗里，他似乎一直就这样，慵懒在床上，看春夏秋冬匆匆来去，春也落花秋也落花，睡也蒙眬醒也懒起。其耐人寻味处正在此。他自己在《守愚》一诗中说：“深院寥寥竹荫廊，披衣倚枕过年芳。守愚不觉世途险，无事始知春日长。一亩落花围隙地，半竿浓日界空墙。今来自责趋时懒，翻恨松轩书满床。”寂寥的空院中，只剩竹影在廊内婆娑，所有空地上都吹满了残花，已经强烈的阳光把粉墙照成苍白无比。“守愚不觉世途险”当然只是一种自我告慰。他就这样，将自己安置成懒倦在床上，任形骸堕醉梦，生事委尘土，关闭了所有通向真实现实生活的通道。只在虚空中自责自己懒以趋势，就翻厌恨了满床之书，损耗了最美好的时光。

韩偓总数留下来有360多首诗，我真正喜欢的，其实只是《玉樵山人集》中，独坐浓春孤馆，面对飞花满院，凝眸不知斜阳近的那种，“鬓向此时应有雪，心从别处即成灰”缱绻的怅惘。他60岁后，因得罪权臣朱温而被贬濮州、溱州，随后弃官南下湖湘，待昭宗被杀，唐朝被灭，又潜居入闽颠沛流离。这些诗都是这最后20年的苍凉记录。他称自己为“玉山樵人”，樵是打柴人，李白有诗“荒淫竟沦没，樵牧徒悲哀”，显然是指家国破败的背景。玉山是《山海经》中西王母的居处，李商隐有诗“玉山高与阆风齐，玉水清流不贮泥”，则显然是他刻意要求的境界。阆是空旷，相传阆风坛在昆仑之上，是神仙居处，贮是存留。李商隐本是他姨父，“雏凤清于老凤声”便是李商隐对他年少时的赏识。

韩偓一生留下两本诗集，早时的《香奁集》中浅俗的香艳诗并不入流，北宋沈括因此才在《梦溪笔谈》中认为，它实际应是后晋和凝的作品。奁就是梳妆盒，本来就显小气。韩偓一生不如意：48岁才得进士，好不容易被唐昭宗赏识，当到兵部侍郎、翰林学士，无奈皇朝实际控制者又是朱温，皇帝不过是傀儡。他由此才在晚年颠沛中潜心塑造了一所深院，以荫庇自己创伤的心灵，虚伪地把自己凝固在静谧中，甘愿一生之不堪回首都在身外——时光在深院外流逝，他则一直在微醺中。醉眼蒙眬中，蜜蜂嗡嗡叫着，咬穿了窗纸，微尘趁隙而入，到秋天，砚台上就覆盖了一层暗尘。鸟在花丛中争斗，但听到清露在静夜里滴落如惊动琴弦的声音，红颜就已经变成白发了。这首《半醉》的后四句是，“云护雁霜笼澹月，雨连莺晓落残梅。西楼怅望芳菲节，处处斜阳草似苔”。第一句前半，霜露季节，雁在淡云间南飞，用了个“护”，云影呵护了南飞雁。后半，清淡的月光笼罩在寒气霏霏的霜露里，霜连接了前后。第二句前半，春雨缠绵了一夜，待莺啼晓，雨停了。后半，正因残梅败落，才春花烂漫了。第三句，站在西楼上怅望，年年花草自盛美到衰败，处处斜阳，春草连着秋苔。时光流逝的沧桑都浓缩其间。

韩偓喜欢用斜阳这个意象，他最有名的七绝是：“水自潺湲日自斜，尽无鸡犬有鸣鸦。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空见花。”这是他眼中，大唐被蹂躏后，千村万户再无生气的景象。潺是平静的流水，湲则是纷错的水花，水流呜咽，昏鸦翻飞，素花泣血。他写斜阳，令人感叹的句子，比如“竹间疏磬隔残阳”——佛寺远远飘来的磬声穿过竹隙，隔断了夕照。比如“鸦闪夕阳金背光”——黑鸦飞进又圆又大的夕阳，煽动的翅膀上涂满金光。比如“萧条古木衔斜日”——苍劲的古木顶着落日，随后连接着“戚沥晴寒凝早梅。愁处雪烟连野起，静时风竹过墙来”，戚是忧伤，沥是水滴，戚对应晴，沥对应寒，这是寒气凛冽的冬日，最后两句，美的是风雪静止后的竹影满墙。

韩偓的七律、七绝有“唐末七言韩致尧第一”之称。我最喜欢他精致的写景，每个字都用到极其精妙。比如《夏夜》：“猛风飘电黑云生，霎霎高林簇雨声。夜久雨休风又定，断云流月却斜明。”第一句写山雨欲来风满楼，切开黑云的闪电用了“飘”，不仅强调了风势，且使风、云、雷、电，天地飘摇。第二句不是大雨滂沱，却是雨声细腻，簇是簇拥，雨密集簇拥向林梢，霎霎是声音，是林梢霎接的微妙连绵之声。第三句夜久雨歇风停，浅显到不需要解释。最后的尾声，月在薄云间隐现，映出流云，闪出斜辉，又用上了斜字。另一首《夜船》，那船是载着沧桑，一个自暮至晓的完整过程：“野云低迷烟苍苍，平波挥目如凝霜。月明船上帘幕卷，露重岸头花木香。村远夜深无火烛，江寒久坐换衣裳。诚知不觉天将曙，几簇青山雁一行。”这里的挥是纵，挥目是纵目。纵眼望去，从烟色苍茫到波如凝霜，是月亮升起来了。月色透过帘幕，花香就在清露飘拂中袭来。随后，月亮升高，暗流孤船，村远夜浓，那人开始在船头呆坐。寒气侵衣，斗转星移，不知不觉间，天已破晓，远处黛山就如水墨，之间又用了一个簇字，像是从视野里跳出来的。这几簇破雾而出的螺青上，有雁飞过，预示着寒意逼人。

韩偓活了81岁，长寿，他最后死于福建泉州南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