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格的故乡
作者:朱伟(文 / 朱伟)
格里格的故乡在挪威卑尔根,距奥斯陆大约50分钟航程。我们从奥斯陆起飞时,机场被浓厚的雪雾笼罩。国内碰到这等天气,航班会大幅度滞压。但在奥斯陆,飞机只在进入清扫完积雪的跑道前,由除雪车喷射掉身上的冰雪,缩短了在跑道起飞的距离,便穿越了沉积的雪云。等飞临卑尔根,从积雪的山顶下降,峡湾里并没有雪,壁立着的黑色沟崖在机翼下鳞次栉比,海似凝固其中,构成一种浓重色调堆积的印象。它令我想起DG公司发行的那套Jarvi指挥哥德堡交响乐团录制的格里格管弦乐作品全集的唱片封面,那完全是浓墨涂抹的印象——厚重的云层下构成着峡湾、山与树,浓墨融化成的窗口呈橘黄色。那窗口显然意味着格里格的音乐,挪威人认为,格里格比易卜生更代表它们民族的精神气质。
位于卑尔根郊外的特罗尔德豪根格里格故居是一栋独立的两层别墅,这里其实并非格里格的出生地,格里格的出生地应该在卑尔根城内的海滩门街152号。这座特罗尔德豪根别墅应该建成于1885年,当时格里格已经42岁,之前他一直没想过要有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这座别墅建造于他与妻子尼娜战胜感情危机之后。尼娜是他的表妹,歌唱家,他很多抒情歌曲创作的源泉,也是他抒情歌曲的演唱者。他们的危机始于尼娜与他哥哥有暧昧关系的谣传,始于他不断对身边女子发生的兴趣并由此产生的绯闻。特罗尔德豪根别墅从某种意义,可以看做格里格最终选定尼娜为自己终身伴侣,结束漂流状态的一种决心,从此,他们才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走进这栋别墅,似乎一切都似曾相识——墙上褪色的照片,餐桌上的烛台,窗台上的鲜花如静物,衬托着白色的窗格与白色的窗帘。这个静谧着散发诗意的窗口,正是BIS唱片公司发行的那套格里格钢琴作品全集的封面,只不过,那封面的窗外是一片嫩黄孕育着的柔软浅绿,那是春天景象。而现在冬日,窗外只有坚硬而又深黑的枝干。格里格的这套钢琴作品全集共12张唱片,连续播放需13小时,超过了肖邦钢琴作品全集的播放时间。但一个作曲家的容量是不能以作品量来计算的,格里格的钢琴音乐如与肖邦比较,缺少的恰是那种无法排遣、强烈冲撞着的情感浓度。格里格的钢琴曲中充盈着轻灵的挪威舞曲,挪威人性格中的粗粝与冲动在其中是听不到的,它们最多表现出一种美丽的伤愁,一如他自己的情感生活。
格里格真正追求过什么样的情感生活?其实都被他的音乐表象遮蔽了。在特罗尔德豪根别墅的客厅里,摆着那架静静等待在那里的钢琴,尼娜那幅画于1884年别墅落成前的画像,总觉得嘴角的浅笑有点疲惫。令人注目的还有那幅孩子的照片,导游说,格里格一生都没有孩子,所以对孩子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其实,格里格与尼娜在婚后的1868年4月就有了一个女儿,我最喜欢的《A小调钢琴协奏曲》就作于这一年夏天。这首协奏曲感人在对甜蜜小心翼翼的期待,但这种对甜蜜的期待大约不是当时家庭生活的记录。严格说,他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或父亲,这首作品是他离开尼娜与女儿,在哥本哈根近郊瑟莱勒德(Søllerød)的旅店里作成的。第二年5月,女儿就死于脑膜炎,之后两人再无生育。
特罗尔德豪根别墅沿山崖拾级而下,格里格专有一个作曲小屋,小屋窗口直面波光粼粼的海湾,湾中有岛,湾后是山。隔着小屋的门看面对海湾的窗户,正是夕照将尽时分,湾之上是色调斑驳的云层,北欧冬日的夕照变成深褐色,海水浓稠到波纹已有一种暗黑色。这恰是DG唱片公司发行的那张卡拉扬指挥柏林爱乐乐团录制的格里格《培尔·金特》组曲与《霍尔堡组曲》唱片的封面。那海水就似百年都凝固成这个样子,面对它,我就听到了熟悉的《A小调钢琴协奏曲》的旋律——乐队似乎在表现海水的低语,海与人通过钢琴与乐队在对话。但值得追究的是,他这些最好的作品都非诞生在这里——《A小调钢琴协奏曲》作于瑟莱勒德,戏剧配乐《培尔·金特》作于哥本哈根与莱比锡,还有更好听的为挪威启蒙诗人霍尔堡200周年诞辰而作的《霍尔堡组曲》作于卑尔根靠近峡湾的罗夫图斯。在罗夫图斯,据说他与女房东就有暧昧关系。事实上,这个别墅盖成后,格里格就发觉这里并非他理想的居处。尤其冬天,别墅非常寒冷,而他那间充满诗意的作曲小屋更导致他患上了风湿病。应该说,特罗尔德豪根别墅在它盖成后的20多年里,更多时间是他的空巢,他缺少长时间沉潜的耐心,他更喜好在欧洲各地游走,参与各种社交活动。
格里格最后因肺气肿,1907年9月4日逝世在卑尔根的医院里,卒年64岁。他死后,骨灰安葬在特罗尔德豪根别墅下海湾边的岩崖上。他死后28年,尼娜活到90岁才去世,死之前,她烧毁了所有格里格与她的通信,使得两人真实的情感问题再无人可以获知。她的骨灰永久地安放在格里格的身边。
离开特罗尔德豪根别墅,我的相机里留下了一张自以为值得珍藏的照片。这张照片上,云彩、残存的夕阳与水影都在树后,照片上密布着树的黑色枝脉,就像织成了一张丰富的网。我以这张照片的画面去听格里格的《抒情小品》,就听到了轻盈中的另一种滋味。■ 故乡格里格音乐a小调钢琴协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