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见光不见灯”的境界 ——专访开幕式灯光设计师萧丽河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三联生活周刊:两年前,你说会跟着好朋友蔡国强的团队竞标奥运会的灯光设计,后来发生了什么?
萧丽河:当时我是跟蔡国强的团队,叫做“海外艺术家”团队。2005年夏天就在纽约天天熬夜,因为要在很短时间把方案赶出来。每个竞标团队都是一个完整的结构,有导演、音乐、服装、舞美、灯光等等。交出方案后,经过几轮筛选,有一两个团队留下来,而其他团队被打散,在某一方面方案出众的人留下来加入已有团队。像蔡国强就做了视觉总设计师,第一段舞蹈的编导沈伟也来自我们团队。当时我和一个做建筑灯光设计的美国灯光师合作,方案是把整个“鸟巢”用水雾和光照成像一个太阳一样,想得很天马行空。奥运灯光的总设计师后来由沙晓岚担任,他擅长大型体育场馆设计,在这方面是不二人选。后来他给我打电话,邀请我加入灯光组。我是灯光设计小组的成员之一,去年春天才加入。开幕式灯光团队很庞大,大约有200人,我的专长是做剧场,实实在在做的时候需要很多耐力,挺考验自己的。
三联生活周刊:上届雅典奥运会开幕式的总灯光师鲍勃·狄金森和德科,在雅典开幕式之前都有奥运会的实战经验,你们这次有这样的合作伙伴吗?
萧丽河:设计团队都是中国人,技术支持有外国人参与。沙晓岚说,中国的奥运会要用我们自己的能力证明实力,用自己的想法完成梦想,也不会有什么遗憾。大家都很想突破自己,沙晓岚有很多这方面的经验,自己也是呕心沥血,大家都想超越以前的晚会,把这次灯光做得有所突破。雅典奥运会让开幕式提升了一个层次,就像一个跨栏横亘在我们面前,大家都觉得必须跨过去。
三联生活周刊:工作方式是怎样的?
( 一幅跨越时空、意境优美的中国画卷,讲述了博大厚重、意蕴悠远的中国故事
萧丽河 )
萧丽河:一开始交纸面方案,每个部门都会交出几遍方案。灯光很难用纸画出来,但这次做了很多案头。大家都在一起讨论,张艺谋是个很开明的导演,很多时候是集体讨论,一个抛砖,一个引玉,他希望每个部门都能给他想法,然后大家一起来完整完善。他的精力极其充沛,把大家全部搞垮,他还不倒。这么庞大的队伍,需要做太多的协调和沟通,我的经验也是第一次。环境比较复杂,沟通很耗时间,互相间的信任是个很重要的问题。除了案头工作,灯光必须在现场开出来看,不停地试、改方案,我们后来的实施已经和最初的方案大有不同了。有时候想法很好,受到技术限制,想法就夭折了。
三联生活周刊:开幕式的灯光设计遵循哪些理念?
萧丽河:我们想尽量让大家看到演出本身,而不是光干扰太多,所以很多追光灯用了进口的柔光纸,更像做舞台剧的演出,还是不想太有晚会的感觉,视觉上更高级一点。
三联生活周刊:张艺谋导演给灯光部分具体提了哪些要求?
萧丽河:他一直希望避免华丽的晚会式的灯光,色彩不要太多。可能一般人看不出来,灯光也是分了两个段落,上半场是5000年文化延续下来,希望我们做到整个灯光不要太绚丽,一点一点加入颜色,前面追求黑白灰的效果,色彩淡雅的中国式的。到了现代又比较鲜亮,比较有能量。上半场的水墨画我们是在找古朴的黑白关系,用的灯是最先进的,但要用最好的器材表现最古朴的气质,一直到中华礼乐那场,才有比较多的色彩出来。
三联生活周刊:开幕式前最担心的是什么?
萧丽河:最担心机器出问题。奥运会历史上有过一次突然不运作了,但切换得很快,观众根本没意识到,但工作人员吓死了。这次我们除了备用电,3台操作台也在后面做了3个备用的操作台,因为机器承受的任务太繁重时就会死机。这次老天挺帮忙,因为我们有个规律,就是排演时很顺的话,正式演出就会出问题,而我们第一次排演就赶上了下大雨。昨天晚上,很多人都在努力说服自己这不是排练,大家都不是太紧张,是排演以来最好的一场,各方面技术也没有出太大的错误。
三联生活周刊:表演正式开始有什么意料之外的问题发生吗?
萧丽河:昨天湿气非常重,照明也受影响,我们在现场做了很多即兴调整,比如平时打50%的亮度就够了,但昨天那种情况可能就要加到70%。我一直盯着监视器在看人脸,随时做调整方案,特别紧张。和平时的排演很不一样,昨天现场非常闷热,气压低,烟火一放,烟都导进来,整个场地的能见度差,镜头里的图像就灰了,临时赶紧调灯。有37台追光,还是觉得不够。这个场地是摊开的,光的角度都是斜的,很不好打。
三联生活周刊:这次技术上有什么突破?
萧丽河:这次灯光有个突破点,这也是国际上第一次,整个场馆边的那圈影像用一种叫数码电脑灯的灯具。数码灯可以移动,可以输出影像组成画面,它可以取代投影仪的功能,同时是个照明源。我们有个影像小组专门负责在灯光操作台控制。这是国际上第一次如此大规模地使用这种新灯具,是美国一个公司专为奥运会特制的。数码电脑灯的亮度对于“鸟巢”还不够,我们又在每个灯前加了一圈轨道镜,通过镜子反光来改变光线。搞专业的人看到都觉得很了不起。
三联生活周刊:LED大屏幕和五环标志的灯是如何实现的?
萧丽河:这方面很多人有个误解,以为只要发光的就属灯光部门,实际上开幕式有专门的LED灯小组,这其实标志着一个光景时代的到来,既是影像同时也是光源,是革命性的演艺未来。以前我在上海戏剧学院读书的时候,我的老师说了很有前瞻性的一句话,“以后是个光景时代”,我看现在已经到来了。建筑的灯光也和我们没关系,完全两个系统,它是永久性的。我们就像是进了剧场做了一场演出,然后我们走了,场馆照明和我们没太大关系。
三联生活周刊:买器材花了多少费用?
萧丽河:大部分演出灯具都是租的,演出公司买来租给奥组委。真正好的灯光不是取决于器材,还是取决于设计的人和品位。
三联生活周刊:李宁在上空绕场一圈,那个光环是手控还是电脑控制的?
萧丽河:手控的,那就是追光打的。上空一共布了29个追光,但你基本看不出连接的缝隙,参与者是中央戏剧学院刚毕业的一个班的学生。我们的工作时间是晚上进场,天亮出来,那些学生练了很久,非常努力。在那么大的场地打追光的难度就是,你手上差一厘米,上面就是几米,他们不太有经验,一开始灯光都是抖的,就天天晚上练。还有火炬接力的打光,火炬手在下面接,我们在上面接,这一段是这几个人在追,下一段是另几个人在追,比火炬接力还难。一开始追不准,他们就让同学代替火炬手在场上跑,包括国旗进场,会旗进场,一直练到最后一天。
三联生活周刊:其中最复杂的设计是哪场?
萧丽河:太极那一场分了两段:前面站了一圈太极高手,周围和背后是纱幔,在现场看是圆形的一圈,隔20米一位太极高手,影像是呼风唤雨式的。这一段灯光全是靠影像表现,要做到不能互相干扰;第二段是2000多个太极手和孩子、自然以及地球在一起。如何把一个看上去在晨练的打太极的人,转化为突出太极的精神,转化为强调地球与和谐,我们做了很多次试验,后来决定不能太花哨,要把内在的关系表达出来。在好多天里,一点一点调灯,寻找每一个变化之间的关系。后来我们找到一个叙事,就是慢慢表现从早晨到黄昏的时间流转,是一天的循环,也是人一生的循环。一开始光比较冷,像一天的清晨,笛子起来后有阳光升起的感觉,然后又冷下来,转入人生风雨天的感觉,象征人一生没有那么顺利,可能有生命有挫折。最后是个高潮,有一个捧月的光变成橙色的,比较辉煌,像秋收的感觉,整个造型像个太阳一样,象征人修炼一生,得了果,这个果还是很完美的果。
三联生活周刊:遇到的最大难题是什么?
萧丽河:遇到的最大难题是那个地球,一开始没有质感,光也打不上去,一点没有办法。后来改变了表面材料,贴上可以接受影像的材料,球上有人在跑,要是把人打亮,影像就吃掉了,调灯时这个度的把握也很小心。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美国受的教育在你的灯光品位上给了你怎样的影响?
萧丽河:我从我的硕士导师珍妮弗·蒂普顿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她对灯光的理念有一种菩萨般的胸怀:不停在给予,却又不让人意识到是她在给你生命,就好像不存在,但又无处不在。“无光之光”是灯光设计的很高境界,光的任务就是托举,托着演出者,你是个绝对的配角,你也在演出,每时每刻在演出,那是一个完全包容的世界,而不是去干扰演出者。这是我在美国跟着这位老师慢慢悟到的。真正有功力的灯光师像个气功大师,表面水不动,但底下水特别深,一开始觉得没什么,但就好像油浸透到纸上,不经意间就全部浸满了,你突然透过它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奥运会开幕式的要求和这个理念有所同又有所不同,我们想提升奥运会的品位,可能离娱乐性远一点,更高级一点,更大气一点,又不能太艺术。力求“见光不见灯”,好的灯光是让你感觉不到的,很自然很顺地给了观众需要的东西,视觉上不跳跃。开放的场馆难度很大,上方是空的,技术上非常不容易达到异想天开的效果,表达的手段非常有限,大家都在一起研究如何避免和选择。
三联生活周刊:工作强度主要来自哪儿?
萧丽河:我们进场是6月中旬,之前是工程阶段,接线、测试。这批灯光的使用寿命是500个小时,使用一段时间,亮度就衰减了。7月底把整个灯泡换一遍,换成新的后,程序又得重新调整。包括换灯泡时位置不对,又得重新调整,花了大量的重复劳动时间。每天晚上演员走了,我们就要去对2500个灯,每个灯都要对到位置。■(文 / 苌苌) 灯光萧丽河灯光设计师开幕式设计师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