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自信了,才能浪漫和制造梦幻

作者:李菁

张艺谋:自信了,才能浪漫和制造梦幻0

一个仪式,一个平台

三联生活周刊:开幕式是历届奥运会的一个重头戏,有人形容开幕式是一个仪式,有人说是一个宣言,陈凯歌在接受采访时形容是“国家大典”,我想知道您怎么定义?

张艺谋:从奥林匹克历史看,或者从基本价值需求看,应该说是一个仪式。只是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每一个主办国都利用这个平台把它做成一个国家的庆典,一个国家的节日,一个展示自己文化和历史的最好的机会、平台。

为什么现在那么多国家在抢这个主办权呢,因为你可以得到这样一个平台,可以一下子让天下人都知道自己的观念。我自己看奥林匹克的历史,它有一些基本仪式是必须要完成的,这是“规定动作”,比如五环展示、放鸽仪式、会旗入场、点火仪式等等,包括入场式,这些都是最重要的。它一定要有这个过程展示各国运动员汇聚在一起,所以不惜花最长的时间给运动员,这是这个仪式本身的含义。虽然1988年汉城奥运会放真鸽子时烧死了不少,后来不让飞真鸽子了,但是放鸽仪式根本不能取消,这一节也变成了导演们PK想象力的平台。

恰巧文艺表演这一块,国际奥委会不干涉主办国,但它要审定一下,看违背不违背奥林匹克精神,或者刺激不刺激某些成员国——如果在宗教、文化或某种习惯上刺激了成员国它还不同意。另外,它不希望文艺表演这一段时间太长,鼓励时间短。我们是一个中上等的时间段,机会实在难得,我们就是一个53分钟的,原则上1小时内它不干涉,但是1小时10分钟,它一定会要求你剪短。

张艺谋:自信了,才能浪漫和制造梦幻1( 开幕式上“海上丝绸之路”一节展现了古代中外交流的盛况 )

三联生活周刊:奥运会对每个主办国,都是展示本国历史、文化的绝好机会,那么,您想告诉世界什么呢?

张艺谋:我觉得50多分钟,很难让完全不了解中国的外国人建立一个所谓的文化认知,根本不可能。就像我自己,看1个小时的莫桑比克表演,我就能了解莫桑比克的文化吗?我只能粗知一二。我们只是选取一些比较有代表性的文化符号,使它的表演充满浪漫、梦幻色彩。我觉得一个民族只有自信了,才能浪漫和制造梦幻,光制造伟大和宏大是不可以的。我们常常说,浪漫和梦幻属于法国人,这一次想让它属于中国人。建立这样一种表演风格后,就仅仅让外国人感觉到浪漫、梦幻和美就行了,没有那么大的野心。要是有外国人能够从此对中国文化感兴趣,愿意去翻翻书,那更好了。

张艺谋:自信了,才能浪漫和制造梦幻2( 汉唐是中国文化的繁荣期,开幕式上重现了乐舞和诗歌的鼎盛景象 )

三联生活周刊:您在选择那些文化符号时也还是有一个态度的,您为什么选择重点来阐释那个“和”字,它代表您重新审视中国文化时的一种态度吗?

张艺谋:可以这样说。文明和谐也是我们国家的发展口号,当然,“天人合一”的“合”——虽然不是一个“和”,但意思是一样的——也是一种文化符号。“和”字,是很多人切磋的结果。

张艺谋:自信了,才能浪漫和制造梦幻3( 开幕式上展示的从世界各地征集的2008张儿童笑脸 )

之前我们曾设想,既然是方块字的表演,那么我们有没有机会展示汉字的演变和进化过程?我觉得中国汉字特别有意思,是从象形文字过来的,而象形的甲骨文就走了很长时间,这也是汉字的一个最大亮点。原来不是在这儿表演,是想设计一个画家在那儿写字,再通过多媒体放大在场地上,要写出许多字,比如画家画一个山,画一个川,然后放大、演化,向全世界普及汉字。最后好多想法就撞到这儿来了。后来我们想,选一个什么字?山啊,水啊,都可以选,但选“和”好像最合适。“和”的解释也很多,大到国家的口号,和谐;小到和和美美、和气、和平。我觉得唯有它是中国人目前广泛认知的一个字。中国字要有意义,西方的字母没有意义,所以我觉得还是选“和”字最好。

人性化和感情化

张艺谋:自信了,才能浪漫和制造梦幻4( 开幕式前在后台备场的演员,湿热天气中依然保持良好状态 )

三联生活周刊:按我们的传统思维,好像要把开幕式当成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自我宣示的一个强大舞台,这一次您好像对很多这样的元素做了柔化处理。这个理念是怎么形成的?

张艺谋:这个理念我们也是慢慢形成的,让他们感觉到一种可以包容的文化,是一种和谐。就是“我和你在一起,同是一家人”的感觉。所以我们才选择这样一首主题歌,选择一个小女孩唱《歌唱祖国》。

我认为我的处理不是柔化,而是人性化、感情化。将雄壮的进行曲抒情化,其实想表达人的感情。这一次我们特别在意这一点,就是在我们表现激情、表现强势的时候,一定不要忘记感情。在文化上,我们有一个强势的过去,也会有一个强势的未来,毫无疑问。但在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人性化,感情点不要打在一个矫情的事情上,而是一种感觉。比如风筝飞过“鸟巢”,儿童的笑脸,甚至钢琴都是四手联弹。四手联弹代表现代的和未来的。因为郎朗无疑是外国人眼中现代中国年轻人的代表,所有这些设计都是让人们感觉到某种亲和,造成贴近感。你知道强势造成仰视,仰视造成距离感,这种距离感别人会觉得不舒服。你看,今天,全世界的运动员集中在“鸟巢”,我觉得这是一个伟大的时刻,这个伟大时刻别人是怎么看中国的?中国的崛起别人怎么看?我觉得,我们国家、民族的形象,就是这个样子的。无疑我们是强势的,这是没办法被忽视的。中国文化是强势,市场那么大,全世界都得给我买账,但是,应该亲和、包容,海纳百川。越自信的人越包容,就像越大的腕儿越亲和一样。

三联生活周刊:奥运会很容易激发民族情绪,但您在表达中国文化时很内敛,很克制,反而出人意料。我想知道,这种姿态,是您跟您的团队一开始就很明确的吗?

张艺谋:一开始就这样,如果是灵机一动,就不会有这样的完整性。

也可以说,这种情绪或想法是从7年前就慢慢开始积累的。一是因为我是团队中对奥林匹克了解最多的人,从7年前莫斯科“申奥”就开始了,这期间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我对奥运会的定位就更准确了。第二个原因,我们在创意前召集了大量的讨论会,从老百姓到一组组专家学者,另外还召集了国际各界人士,包括斯皮尔伯格、卡洛尔这样的人。跟中国人就问,你觉着让老外看什么?跟老外就问,你觉着你想看什么?其实归结最后就是一个问题:你觉着中国应该让世界看什么?所有的谈话都有记录,我来分析,形成的就是现在这个结果。

三联生活周刊:您如何做到不被影响?这个很难。

张艺谋:我在跟外国专家交流的时候,他们知道中国文化很了不起,他们说,当然要看中国的好东西啦,千万不要搞西方那一套。但我慢慢感觉到他们会含蓄地表达他们另外一种忧虑。

你知道我们当中不少人有这样一种想法:嘿,这一次我们可逮着这么一个大机会了!要把能显示的都显示出来,让你知道我们有多厉害——我觉得这句话是要说的,这是一个民族的事实,我们辉煌灿烂的文明在世界上真是起到了多么大的作用。但是不能只说一句话,一定要再说一句话,那就是我们所有的东西,所有宝贝都是人类共有的。难道不是吗?在这个地球上,所有文化遗产都是人类共用的。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在表达形式上,最终所有的概念都落在一个星球上了?

张艺谋:最后都归结在那幅画上了,它的共有性和世界性。而且要让它视觉化,简洁、简单。有些时候想说的话过于繁琐和晦涩,这就是我们地下升起一个装置的时候要表达的东西。我们讨论过很多次,我们也很有野心,要在地下挖多大个坑、升多少个装置,最后觉得还是这样一个地球。它可能不是一个最新鲜的东西,比如9条龙或者1只凤之类。但是它是最能看懂的、最易接受的、最不被排斥的符号。升起一个什么东西还能够和全世界孩子的笑脸放在一起呢?

得意的仪式

三联生活周刊:从您的个人情感而言,您觉得哪一刻是比较特别的呢?

张艺谋:我觉得,没有一刻是不特别的,是你可以放松的。任何环节都非常重要,而且运动员的入场式其实是在欧美收视率最高的,要高于文艺表演,还有点火仪式,都是收视率最高的,我觉得没有一个环节可以被忽略。

三联生活周刊:换一个问法,到了什么时候您觉得稍微放松了一些?

张艺谋:点火之后,终于,所有的石头、最大的石头落地了,后面尽管还有3个仪式,闭幕式、残奥会开、闭幕式,但是一个最大的石头落地了。所以后来,第二天媒体追着我,非让我打分,媒体就爱打分,要么说“最最最”之类的,我就给团队打100分,因为我觉得,你可以当之无愧地说,8月8日的中国团队,是做了一个全世界最复杂的开幕式和最复杂的点火。所以NBC的老板,那几个美国人就说,这是自巴塞罗那射箭点火以来,又一次提升了运动员,升华了运动员的点火动作。比如他们说悉尼的点火,他们认为那是火炬台的生命,是一个技术的设计生命,从水中升起火炬台。作为运动员的点火,就巴塞罗那射箭那次。我们是一个千钧一发的悬念,动作本身是平常的,但悬念感很强,我们是一个特别复杂、一个多媒体、各种技术在一起咬合的点火仪式,所以我觉得是奥运会历史上最复杂的一次点火,也是最强调人类精神的,全世界精神的一次点火。

三联生活周刊:这怎么理解呢?

张艺谋:因为李宁跑的这个画卷,延展了500米的画卷,是火炬在全世界传递的,一两万名火炬手的跟随。这个从来没有过,在欧洲历史上,点火就是点火,火炬传递就是火炬传递,从来没有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虽然首尾相接,但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你也只能用影像来记录,没办法把它们融在一起。你不要看这个简单,从来没有人做过,点火时候结合了全世界的火炬传递,一路下来你感觉就不是李宁一个人,是人类精神的延续。这些人传递火炬干什么?不就是为了这个点火吗?所以你会觉得李宁的背后是全世界,而且我们这回也是历史上最多的火炬传递,人数最多的。还有一个也就是那个点,大家共同完成一幅作品,这两笔都是我个人比较喜欢的。

三联生活周刊:“喜欢”是您谦虚的说法,真实的感觉是“得意”?

张艺谋:也不能说得意,至少这两笔都是没人做过。比如说,28届以前,包括冬奥会,你看历届的奥运会,文艺表演就是文艺表演,运动员入场式就是运动员入场式。我们是把它结合在一起,成为一个作品。

我们的文艺表演,画了山水、日月,把它染上了彩色;我们画了上半截,然后让两个半小时的运动员的脚印,变成了一个斑斓的大地、彩虹的大地;变成了一幅简洁的、像儿童画似的、天真的图画,那是人类的家园。所以有记者问,你们的画叫什么名字啊?我就说那是我们共同的家园,非常直观,16岁的一个黑人也能看懂,非常直观地传递了“同一个世界”的理念。

三联生活周刊:这完全是您个人的创意?

张艺谋:踩脚印是我个人的创意,“大脚印”是老蔡(蔡国强)的创意。但一开始踩脚印是独立的,只是满足于那个行为艺术,是这样想的:在跑道上,有一段假跑道,然后运动员踩过去,会在一段跑道上留下脚印,然后把跑道接起来,上面跟假跑道一样实际上是一张纸,接起来后给罗格搭一个台子,它是奥林匹克的讲台。当时已经觉得那很好了,但它是独立的,运动员的行为艺术。但是到了最后,磨合到完全跟表演放在一起,表演画,运动员最后留脚印,就一体化了,这个一体化就值了大钱了。我们后来就做了一个最大的创意修改,把那张纸给坚持下来,重新改变运动员的运行流程,让所有人走中间。

这个工程很大,国际奥委会也很喜欢,而且我也跟转播公司几次谈镜头的运用,怎么拍——一定要拍几次,最后要从空中拍几次那个画的形成。最后罗格的讲话,所有运动员的宣誓,所有的讲台就是那幅画。没有任何人看过这个画踩出来什么样子,我们也没看过,我们做了一次模拟试验,我们把1万多名演员集合起来,只做这个流程,想看一看踩出来什么样子,结果做到一半天就下起了中雨,冲得一塌糊涂,就流产了,最后就没有能力再做了。所以昨天晚上是第一次我们看到那幅画出来后的样子,我们专门在画那儿布置了工作人员,调整颜料的浓淡,我一直用望远镜跟他在那儿沟通,调整运动员的方位,你们都不知道这些细节。每一个队的人多人少,要调整它踩得均匀过去,最后那画踩出来很漂亮,很可爱,仿佛让我们回到儿童画的天真直观当中。我觉得这是一个全世界最大的行为艺术,再了不起的艺术家你也没法让全世界204个国家和地区的运动员给你做行为艺术,只有奥运会,而且它不可复制。

我们有了这个想法后,特别关注世界上有没有同类大型活动,我们老怕消息走漏了,被别人给先用了。比如世界杯的开幕式,当时就听说表演也挺有想法,我们就特别关注,你们可别来(这个)。虽然它只有20多个国家,可20个国家一来一走也可以啊,不做大地,做一蓝天,做一花,这太容易了。还好,我们最终把自己的创意实现了,全世界都看见了,此后也不可能再这样做了,因为你不能干涉运动员,你不能让运动员穿个什么衣裳,甚至贴个什么标记,给个小道具让他拿,这都不行。这1万多名运动员是人类精英,不能有任何的干涉,他们是来开会的,不能做任何的人为设计,不能给他们提任何额外要求,不能影响他们的情绪。他们不是来看表演的,他们就是走进来,把会一开就回家了,明天人家就开始比赛了。文艺表演是主办国的一个平台,不是人家,他们在外头没有看,中午就集合了,排了大队在外边等着进场等了好几个小时了,所以唯有走脚印不影响他们。

我们的方案要报给国际奥委会批,国际奥委会就很感兴趣,他们也知道这是不影响运动员的,一点都不影响。他们只关心颜料是否环保,这是没问题的,这都做了试验,而且是在鞋底上做,我就觉得对这两笔,是我们整个团队值得骄傲的地方。还有一笔就是老蔡的原创,后来我们又整合了,就是29个大脚印,从空中沿着中轴线走来,作为开场很不同凡响。它有一个很开放的空间的表演,也就是说我们的开场是从10公里外开始的,是从天空过来的,是从那么一个想象力的东西过来的。我们也设想过204个国家的、中国56个民族的,这都可以,这是一个文化象征,但问题是它带来的一个表演的空间观念和延展观念,超级酷的感觉。从这开始,再下到场里变成五环。我个人以为这几笔都很特别,特别在不是纯粹民族性的,而是体现了国际性,体现了人类共性。

这几年我看到无数老百姓、网民建议的开幕式点火方式的设想,都只是纯粹民族性,都是急于展示自己家里的宝贝,赶紧让人家看这样的心理。我自己慢慢接近奥林匹克,越来越感觉到,它不能纯粹是民族的、民族性的。什么是奥林匹克精神?体现我们的宽广、包容,体现我们人类共同的理想,一定要在今天的中国去完成这个理念,才真正证明今天中国的开放。就是站在一个人类的角度、世界的角度来诠释自己的文化,把自己的文化纳入到人类的一部分。

三联生活周刊:这种理念在实际操作过程中没有遭受什么阻力吗?

张艺谋:这种理念是潜移默化贯彻的,你不大会遭遇到明显阻力,许多领导的检查,许多人的观看、提意见,基本都是针对具体内容来的。这是一个表演分寸问题,所以反倒不会在审查上碰到什么麻烦。第二个,有些细节是要保护的,比如有一个小女孩唱《歌唱祖国》,很多老同志啊,包括很多领导,有时候觉得有点——他们是唱着这个雄壮的进行曲走过来的,是打下江山的,就听着觉得没劲,“国旗嘛怎么能这个样子”,可能会有这样的情况。

三联生活周刊:但恰恰是这一幕感动了许多人……

张艺谋:是我们的坚持,我们一直在坚持,坚持到最后,我们说服领导。为什么?我们坚信它对普通中国人、普通外国人所产生的人性化的感动。国旗也是人的,我们中国人的象征,但它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所以人性化一定是好的,这个是我们一直坚持下来的,这个坚持是很难的。但是还好,我觉得也是体现了中国领导人的开放的精神,我们就坚持,说服了领导,用一首重新编排了节奏的、一个脍炙人口的进行曲演绎成了一个抒情歌,但是我坚信,中国人会感动的。

在现场第一次放这个歌的时候,全体工作人员正在排练,大家也不知道我们录好了音,通过“鸟巢”的扩音器突然放出来,一帮小孩拿着国旗走,所有工作人员寒毛都竖起来了,都愣了,所有女孩全哭了,所以我坚信它对所有的中国人产生的情感力量。我们坚持到最后,我们知道这是我们为这个民族和国家特别负责任地来做这件事情。当然我们也能退回原来,变成一个常规化的处理,也没有人会说什么。

三联生活周刊:您是不是一直在提醒自己,这是在向世人告知现代中国、现代中国人的一个机会?

张艺谋:对!你说得很对,就是说我们中国是一个现代的开放的社会,我们是当代的中国年轻人。而且我要告诉世界,我们是怎么看你们的,是一个地球人的观念。最具体的就是中国人的现代感到底表现在哪里,是有更多的财富吗?是你建设的速度吗?是表现在你庞大的市场吗?庞大的购买力吗?还是你物质生活更富有吗?我觉得都不是。是内心,是人,越来越还原到人了。你知道过去长期的社会、政治对人的异化甚至扭曲,现在我们越来越还原到一个普通的人了,还不是一个什么“大写的人”,我们是还原到一个普通的人。让别人一看,哦,跟我们一样,人性是共通的,对吧?国家有强有弱,发展速度有快有慢,都是人嘛,今天是人对自然的尊重。

我们也想改变世界对我们的印象,我们也想改变他们对这次奥运会表演的原有的种种误解的等待。因为我知道有很多外国人对我们有许多许多的误解,他们甚至拿我们跟上世纪30年代纳粹的开幕式相比。他不了解你,误解你,期待着被我们吓一跳,他期待“你震惊我同时让我产生恐惧感”,我就知道很多外国人就防着这个呢。

三联生活周刊:很多中国人其实也担心您正好陷入到这种表达方式上来……

张艺谋:所以我们就是要给他们一个“惊喜”,我偏不这样!这真的叫开放的中国,开放的中国人,这些基本精神在开幕式上,它的力量要远远大于那些高科技,大于那些物质的,它一定要上升到精神层面,我觉得我们开幕式最大的价值在这里。张艺谋是土还是洋,不在这些,土和洋是表现形式。

三联生活周刊:您的思想表现力是想表现这个东西的?

张艺谋:我觉得作为我担负这样重大的一个职务,要为这个民族、为中国人负责。只有你有这样一个机会的时候,你该怎么做?这是你必然的选择,你必须这样做,而且你要坚信你这样做是对的。这些姿态和想法是一以贯之的,包括“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三联生活周刊:您选择这些话的时候,您是要表达《论语》,那么多句,您挑哪一句,这个选择也是一个心态的体现?

张艺谋:有了这个心态,有了这个目标,选择起来你才会发现,我们的古人其实早就具备这个观点了,就是在历次的朝代更替中、在历次社会政治集团的斗争中,由于社会政治集团的需要,使得它不断异化了。但是这一种精神的力量,它一直坚持下来了,它在任何点上都有,我们查找各种证据,发现是我们祖先血液中一直有的。

三联生活周刊:这两句话是您自己挑的吗?

张艺谋:对啊,一个是这个,一个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句话本来不是我们特意挑的,原来节目里他们有个吟唱,“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作曲可能觉得这几句话好念,有节奏,噔噔噔噔噔,后来大家都觉得这几句话不好,领导也觉得这几句希望改一下,我就打电话给郭文景。我说郭文景,你必须给改成“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他说这是4个字,那是5个字,节奏不行,我就说郭文景你不要管节奏,你必须选“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三联生活周刊:有一个小细节我注意到了。活字印刷术的表演最后,您特别安排那些演员露脸一笑。为什么安排这种个性的表演?您怎么想?

张艺谋:在排练前两周,我特别强调他们的笑容。演员们演到最后已经很累了,但还是让他们笑,我给他们放片子,让他们学着笑。因为今天晚上是我们的节日啊,全世界都跟我们一起快乐,你们为什么不笑?笑到最后成为一项正规任务。

古与今的缺憾

三联生活周刊:我个人一直有个疑惑,就是古代的部分是不是偏长了,而现代的部分偏短?这是因为现代的社会都趋同而不好表达吗?

张艺谋:你说得很对。首先我想说时间长度是一致的,两个都是20多分钟,只是因为古代部分分了5个小块,你感觉信息量大;现代部分是3块,信息量没那么大。其实几乎是平均分配的,而且现代部分还可能比古代部分长一两分钟。

现代部分我们中国人表现形式不是特别多,古代你有5000年可以表现,比如你从华山岩画、甲骨文演到唐宋元明清,现代部分你从哪儿演呢?从1949年建国以后演?演上世纪60年代?那你上世纪50年代怎么演、70年代怎么演?我觉得中国一演现代部分,就是今天,要不就是一个梦幻未来,确实有难度。你看我们所有的文艺表演,你给我演个上世纪50年代看看,你也就唱唱歌就完了,你怎么用形象去表现?都不好弄,因为有很多政治运动的背景。所以我们只有选择演今天,这里面也有你说的那个,世界越来越大同化,它在视觉符号的选择上几乎是一致的,没有独特性。在人民的生活中,过生日全都唱生日歌、切蛋糕,中国人自个过生日没自己的形式了。这样,我们就用到了某种象征性的东西,简洁式抽象的表现手法就完了,所以你会觉得它快,因为那些符号实在不能拿来放大,拿来放大也没意思,西方人看也没意思。

三联生活周刊:您本意,可以整个50多分钟都去表现古代?

张艺谋:我当然可以了!不是我有这个能力,而是我们认为文化的东西不应该成为一个政治标签、社会标签。我们原来有过一个创意,我至今也喜欢那个创意,但是坚持不下去。我们本来想打乱传统晚会这种历史、今天的顺序,想用“四大发明”做4种材质的表演。纸就演纸,拿纸做材质,指南针拿水做材质,火药拿火做材质,多棒啊,特别适合表演。印刷拿文字做材质,4种材质的表演,完全是现代意识的。4个段落里,每一个段落里不分古代和今天,不分过去和未来,都揉在一起。我们发现这4种材质、工具,想法就太多了,这场是纸的表演,声音像谭盾那种广场上做纸乐,那多“牛”啊。把古代今天融在一起演,打乱时空,打乱编年,希腊演水的,一个“水”就演一个晚上了,从声音到色彩到形象到科技。还有火,火多好演啊,火药啊,往小到一根火柴……

三联生活周刊:怎么没有实现?

张艺谋:被否定了……这、这我做不了主。我特别喜欢这个创意,这个创意是我想的,在美国大都会歌剧院排“秦始皇”的时候,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哎,这个结构,四大发明的解构,4种材质的表演,非常基于现代性的表演,而且彻底打破晚会结构。当时这想法在美国一出来,我说给王潮歌和樊跃听,他俩特别激动打电话给北京团队,大家都特别激动,都觉得这想法太好了,就按这个实施,但是被否决了,很可惜……我至今觉得特好的一个创意,那做出来比现在这个还炫还酷,还时尚,还要超凡脱俗。

有关张艺谋烙印

三联生活周刊:用千人击缶来倒计时的那段给人感觉特别意外,但是还符合人们对庆典的想象,欢喜、隆重。我觉得更大的意外,是在欢庆之后,整个气氛变得突然沉静,是您有意识地要制造这种氛围吗?

张艺谋:是的。制造那种片刻的宁静和深远的意境,这就形成一种节奏和张力。文武之道,所谓的收放自如嘛,在广场上的效果特别明显。

三联生活周刊:很多人都认为,您的风格比较欢庆,比如会使用很多的红色。但是这次您好像没有。

张艺谋:是媒体把我妖魔化了,主要是这几年来的几部大片。因为没有人了解你,也不需要人们走近你,都是通过媒体传达。误解包括,说你就会做一种啊,就会这一套啊。写文章的人之所以有话语权,是因为他很会说话,说出话来都非常有道理,就成为有话语权。我觉得不是我在有意回避,而是我根本就可以做这些东西。我不需要用奥运会来证明,奥运会太伟大了。我只是说,我自己能做这些东西,一点都不奇怪。作品的方向总是和市场有关,和人的需求有关,我们也就是跟着这个方向走嘛。其实我们的印象系列,在很多层面上都看得出来,我们已经会做很多东西。

三联生活周刊:5000年的文化非常抽象,表现难度也是最大。您在选择中国文化符号的时候,是如何挑选的?

张艺谋:挑选的时候也跟很多国内国学专家讨论,有时候也问很多专家的意见,就这也比较众说纷纭。一个讨论会下来,一筐东西要说,最后我们自己也做一些整理。比如四大发明一定要说,比如孔子。我觉得孔子是对文化人发挥作用,四大发明是对民众发挥作用。还有就是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郑和下西洋,这是最伟大的两次和世界的漫长和深入的交流,其价值都被低估了。你看“郑和下西洋”完了后,最后“礼乐”那一章就是一个简单的符号陈列了,服装的、音乐的、建筑的,一个综合的陈列。

三联生活周刊:大家还关心一个小细节,兵马俑为什么没有出现呢?第一次彩排时还有人看到了兵马俑。

张艺谋:后来取消了。应该说,那一段没有征服所有人,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当你没有征服所有人、或者大部分的时候,你就要考虑是否保留它。不具备对大部分人的说服力是有问题的。很多人看过这个彩排,都说,艺谋啊,文化符号的东西够了。我们原来以为兵马俑是第八大奇迹,一定要展示,但是当他们说已经够了的时候,就觉得没有什么符号是必须要用的。沧海一粟、管中窥豹,已经可以了。包括长城的符号都没有在表演中重用,因为重要的符号太多了。

三联生活周刊:整体表现方式放弃了那种强势的、咄咄逼人的态度,以一种平和的东西,显得更开放。也是一种自信心的体现?

张艺谋:我觉得是自信,对这个民族的今天与未来,我有充分的自信。我也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这种自信也来自我的创作到了一种比较自信的阶段吧,来源于我自己举重若轻。即使不允许任何的失败,它也还是一个艺术创作。把心态放下来,把它看成是普通的艺术创造,不过是在心力上投入最多而已,事无巨细,把心放进去就是了。所思所想,全部是这个,把心都放进去了。

我不是民族英雄的代表人物,今天拿第一块金牌的陈燮霞,我觉得她才是。我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创作的导演。但是如果大家觉得喜欢,那我觉得所有的付出都得到了回报,很知足了。团队也是。只有一点,我一直心情沉重的是,我们的一个舞蹈演员受伤了。本来敦煌的独舞应该是她,她的名字叫刘岩,苦练了几个月,现在下来了。她是一个最典型的在我眼前发生的例子。虽然从舞台上摔下来这是常有的例子,但我觉得,这些人真的是默默把青春奉献给了奥运会,但是没有任何机会得到任何回报。

我是一个普通人心态

三联生活周刊:可以说早在《红高粱》起,您就是在做中国文化的表达工作。有趣的是,当年您备受争议或者备受指责,而现在却成为最有权威最正宗的中国文化代言人。您自己想过自己这种角色的变换吗?

张艺谋:我还是一个拍电影的导演,但是这样的头衔加到任何一个人的身上,都会是一种成就感,是一件高兴的事儿。你会很享受这种成就感,但是这种成就感不会伴你一生。我现在高兴的是,这件事情做成了,至于是不是一个文化代言人,其实都不重要。如果没有十几年来被别人骂来骂去,我也没有这样的承受,来承受这样被大家所夸。我没有那种超凡脱俗的境界,宠辱不惊,但是我始终保持一个普通人的心态。

三联生活周刊:您觉得在您的专业领域获得一个最高荣誉,诸如柏林电影节金熊奖之类,和开幕式总导演取得成功,哪一个在您心目中的分量更重?

张艺谋:这个(指开幕式),当然是这个!这是事关老百姓的事情,而且是向世界展示。这个责任太大了。你怎么能够砸了呢?敢想那个后果吗?

三联生活周刊:2004年,雅典闭幕式的8分钟所受的批评也挺多的,那次的批评对这次的成功有帮助吗?

张艺谋:没多大的帮助。我老说,对我来说,(那次演出)做了一个很好的托儿,让所有人都对我充满了担忧。所有人都认为奥运会开幕式会是这8分钟的放大,糟了糟了,大家没有期待了。我觉得这挺好。

三联生活周刊:不少人对这次开幕式的评价是“很张艺谋”,在您看来,这是正面还是负面的评价?

张艺谋:首先,这是团队的作品;第二,注重视觉效果是我历来坚持的。大型广场的表演就是把视觉强化放大,不是音乐厅和歌剧院。

三联生活周刊:您有最痛苦的时候吗?最痛苦时候是什么样的?

张艺谋:最痛苦的时候是没有出路。某个点的时候,不精彩怎么办?你又不能放弃,那个时候特别痛苦。后来柳暗花明的时候,化腐朽为神奇,就好了。但是有些时候就是不行。任何艺术创作都是三三制,1/3好,1/3还行,1/3不行。怎么可能每一分钟都精彩?

三联生活周刊:在开幕式前看到您接受采访时,都觉得您的状态很放松。这种放松是一种姿态还是真实的反映?

张艺谋:是我能承受这样的压力。那么大的场面,谁敢放松?我能承受这么大的压力。

三联生活周刊:您在不同场合表达对雅典奥运会的欣赏,您觉得自己的作品超越了雅典奥运会吗?

张艺谋:各有千秋吧!雅典奥运会我当时也在现场,我觉得文艺表演比较震撼,但是点火一般,比较简单。现代舞是做观念,做小众艺术,它就很带有现代舞编导的那种思维,雅典文化就是一种博物馆和精英文化。

三联生活周刊:每一届奥运会开幕式都会留下一个经典镜头。您希望哪一幕能够成为经典而被铭记?

张艺谋:一定要成为经典,也许是画卷打开的那一幕:在悠扬的古琴声中,一个晶莹剔透的画卷,梦幻般地打开,干干净净、意境悠长。10秒钟,我就要这个感觉。这就是我心目中的经典镜头。■

(采访录音由实习记者蒲实、王诤整理,特此感谢)(文 / 李菁) 张艺谋四大发明2008年北京奥运会炎黄文化奥运会开幕式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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