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的两个版本
作者:朱伟(文 / 朱 伟)
去年到成都,见到杨武能先生,先生说他正在重译《魔山》。《魔山》1990年第一次由漓江出版社作为“诺贝尔文学奖丛书”中的一种出版,杨先生说,当时四人合译,他只译了其中一半,而且译得仓促。他喜欢这部大书,所以决心一人重译。杨先生的重译本现在已由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定价32元,有前言、后记,前言是对此书的解读,后记记他20年译这一部书的辛苦。但在杨先生这个译本问世前,上海译文出版社已在5月出版的《托马斯·曼文集》中重新推出了钱鸿嘉先生的译本,定价45元。这个版本其实是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版的再版,钱先生的译本当时在“漓江版”之后,但他当时已经一人独立译完了全书。他的翻译从1980年始,历时10年。
两个版本比较,以我自己的阅读兴趣,喜欢钱译本的语感。我始终认为,翻译中语感极为重要,它是对叙述的组织,也是进入译文的途径。也许因为钱先生更强调场景与语感的关系,我读钱译本,读到一种叙述的从容,杨译本却有仓促之感。比如第五章第二节的标题,钱译“天哪,我看见了”,杨译“我的天,我看见了”。其中我很喜欢的一段,钱译:“汉斯·卡斯托尔普看到他意料中必然会看到的东西(不过一般人是不难看到这个的,甚至从来没有想到过他居然有资格看到它):他透视了自己的坟墓,通过射线之力,他预先看到了自己身体日后的腐化过程,现在他能活动自如的皮肉,将来会分解、消失,化成一团虚无缥缈的轻雾。”杨译:“年轻人就看见了他必定期望看到,然而不是人本该看到,他呢也从来做梦都想不到可能看到的东西:他自己的死亡和坟墓。借助光学的力量,他提前见到了日后肌体的腐烂朽坏,他凭借着行走的肉皮囊分离剥落了,化成了虚无缥缈的雾霭。”“看到”的文字明显拗口,究竟谁译得更准确要靠专家判断。两个不同版本,钱译本用75万字,杨译本用73万字。
《魔山》是一部需要下决心才能读完的大书,即使一天读10万字,也要读一周,由此我才认为,语感不好就难能咀嚼。以我自己阅读体验,这部小说的结构,多少参照了中国哲学——表现时间在空间中,空间决定时间。所谓“天上一日,地下七年”,故事发生的国际疗养院隔绝尘世,是一个在云雾中高高在上的“孤岛”。这结构处处以“七”为结构元素,“七”是中国哲学中关于生命的神秘数字。汉斯·卡斯托尔普在这里呆了七年,这“七”是时间也是空间,凡上山的都变成病人,很难再以健康身份融入山下,疾病与生命关系在这里显然是一种象征。托马斯·曼通过这结构,要表达他对叔本华哲学的理解——我以为他叙述的就是一个表象与意志决定的世界,这表象本身是虚幻的,它又是不同意志冲突的累计。
我感觉遗憾的是,杨武能先生与此书结伴20年,却一直用俄式批判现实主义方法解读书中内涵,认为托马斯·曼是以自传形式,表现“自由资产阶级没落的历史和精神根源”。杨先生虽没提及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却认为《魔山》应加上“一个阶级的没落”或者“一个时代的没落”的副标题。与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挂钩,是对《魔山》普遍的社会学读法,前提是因为书中作为卢卡契化身的纳夫塔在与塞塔姆里布尼辩论中批判民族国家的一些观点。其实,1922年《西方的没落》第二卷出版时,托马斯·曼就称斯宾格勒是“尼采聪明的猴子”,他鄙薄他为“附庸风雅的俗子”。
理解塞塔姆里布尼与纳夫塔的争执,确实是读通《魔山》的关键。我以为,其实纳夫塔是站在对文艺复兴后的文明质疑的立场来批判民族国家,他认为文艺复兴带来的自由主义与个人主义,引出了财产、阶级差别、人与人之间的残酷关系,由此使人民把社会契约、法律制定及其他全部权力都移交给了国家,统治力量由此产生。他因此才认为,“国家的灵魂就是金钱统治”,崇尚“直接作为上帝之子,既没有国家,又没有权力,只有平等、友爱以及道德上完美”。
严格说,这是一部哲学著作,德国人从骨子里的趣味,决定了他们总是将音乐、诗、小说都延展为沉甸甸难消化的哲学。从贝伦斯、克罗科夫斯基到塞塔姆里布尼与纳夫塔,我以为这部小说是以嘲讽的态度叙述汉斯·卡斯托尔普在关于生命与欲望、疾病、死亡关系中,不断被重重矛盾启蒙异化的过程——贝伦斯与克罗科夫斯基构成生理学启蒙。克罗科夫斯基认为,“疾病的症状,是情欲乔装打扮的活动形态,所有疾病都是变相的情欲”。贝伦斯认为,“生命本质也只是细胞蛋白质的一种氧化作用”,所以只要有欲望,就没有健康人。塞塔姆里布尼构成理性主义与工具主义的启蒙,他以二元对立方式,强调健康与疾病对立,所以在生命与死亡之间会有一个命运。而纳夫塔构成人本主义与精神至上的启蒙,以一元论思维,认为不健康的身体恰是构成人的要素,所以人类尊严与高贵寓于精神,也就是寓于疾病。这些认识自身与彼此都是矛盾的,所以他提出“物质的疾病”的观点,认为生命的危机在“机体的自体感染”。
不意识到托马斯·曼本质上嘲讽的立场,就无法理解小说比较深入的层面,是在对生命意志沉思中嘲讽它实际是虚无的自以为是的冲突。从这层面,也才能理解他概念中的病态/健康,理解汉斯·卡斯托尔普与肖夏太太沉浸在病态中的情欲关系。
托马斯·曼追寻的是海涅的德文传统——在绵延的宏伟中到处是意味深长的隐含。这样的文字魅力其实根本不可译,所以我们无论如何读到的都是其中浅显的概念。这种矛盾纠缠横生中的概念往往考验我们阅读的耐心,逼迫我们只能靠推断体会叙述后的意味。这部写成于80多年前的经典由此才经常给人枯燥的表象,除非切割出其中一块肌体慢慢品味,否则就难有真正舒展的阅读。■ 版本魔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