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尚关键词

（文 / 曾焱）

( 1900年塞尚在艾克斯·普罗旺斯的工作室 )

几乎所有研究塞尚生平的人都公认:在绘画之外，塞尚身上没有什么令人感到刺激的话题。同时期画家里，雷诺阿、高更和他最近，雷诺阿大半生穷困潦倒晚年才算安定，养家糊口的苦楚有很多柳暗花明的故事可说。高更一生穷苦挣扎，和塔希提岛恩恩怨怨:成就了爱情和画风，和土著冲突被打断脚踝，放荡风流染了性病。但塞尚活67岁，除创作观念生前一直难容于主流画坛，俗世还是安稳的，就像他的画，总不厌其烦地画着同一个主题，基调笃定、厚重，永无一惊一乍。他没缺过钱，不为生活发愁;他和一个女人过了一生，好像无需用艳遇来促发灵感。他的人生轨迹清楚明了，择出几个人和地名就是一生，与他身后在现代艺术史上得到的伟大地位相比，通常人们认为大画家所应具备的某种戏剧人生，在塞尚这里基本缺失了。

艾克斯（Aix）和圣维克多山（Sainte Victoire）

彼得·梅尔在他那本名声响亮的《山居岁月》中，以接近恭维的笔调写到过艾克斯·普罗旺斯:“我们不想参观名胜古迹，无意当观光客，不过有一地方例外:艾克斯我们百去不厌。米哈波林荫大道是全法国最漂亮的大街。”米哈波大道确实好看，但如果没有塞尚，艾克斯无疑会平庸很多，湮没于普罗旺斯地区普照阳光的无数古城小镇之中。如今走在艾克斯的街上，会看到路面嵌有上千只铜道钉，每个上面除了刻上艾克斯的城徽，就是塞尚的名字。以塞尚命名的地方到处都是:最大的中学叫塞尚中学，最大的电影院叫塞尚电影院，通往圣·维克多山的公路被叫做塞尚之路，还有塞尚大街，塞尚咖啡馆，塞尚广场，塞尚画廊，甚至塞尚发廊。

1839年1月19日保尔·塞尚在这个曾为罗马古都的城里出生。父亲未来将是当地的大银行家，但在塞尚出生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毡帽批发商，生意兴旺而已。塞尚在艾克斯上了小学、中学，结识后来成为大文豪的左拉是他中学时代最大的收获。1858年左拉离开艾克斯去了巴黎，塞尚为此也十分向往。他到了选择人生道路的年龄，虽遵父命在艾克斯法学院注了册，自己私下又上美术学校。1861年塞尚第一次到巴黎和左拉会合，报考巴黎高等美术学校被拒收，理由是“虽具色彩画家的气质，却不幸滥用颜色”，沮丧之下回了艾克斯，进到家族银行做事。但不到一年，他又充满激情地去寻求巴黎的接纳了。艾克斯对于塞尚就是疗伤地，每当巴黎令他感到气闷和失望，他就回到阳光充足的家乡散心。巴黎对他却永远是拒绝和嘲讽的姿态，官方沙龙不接受他的作品参展，即便是在同样被主流拒绝的印象派画家展上，他的作品也显得格格不入，要被评论家挑出来大肆侮辱。1874年初夏，一批青年画家在巴黎卡普森大街35号摄影家纳达尔的工作室内举办了名为“无名画家、雕刻家、版画家协会”的展览，这是印象派画家的首次公开亮相，塞尚的《现代奥林匹亚》被特别“关注”。第二次画展，他的一幅肖像画又成为恶毒评论的靶子，塞尚不得不伤心退出印象派画展。1885年，塞尚决定回艾克斯创作，不再滞留巴黎。孤独的塞尚最后在艾克斯城郊雷罗威（Les Rouves）的小山上买下一块地建了画室，日复一日在画布上涂抹他的理想，他所理解的绘画:“我所画的每一笔触，就好像从我的血流出，和我的模特的血混合着，在太阳里，在光线里，在色彩里。”晚年塞尚曾给画商安普罗瓦·沃拉写过一封信，让后人可以看到他远离浮华、20年坚守艾克斯画室阶段寂寞而坚强的内心:“我在顽强地工作，隐约可以看到预定的目标。我真的能成为希伯来人的那种伟大的预言家吗？或许还可以达到预定的目标吧……我能取得一些进步，但为什么这样慢？这样痛苦呢？”塞尚一心一意画三个主题:风景、静物和身边的人物肖像。离画室不远的圣维克多山是塞尚后期反复描绘的对象，就像凡·高笔下阿尔的向日葵。他散步、观察、捕捉，一共为圣维克多山画下44幅油画和43幅水彩。

路易－奥古斯特·塞尚

( 1906年走出画室的塞尚 )

在塞尚的画布上，这个父亲的形象基本是一个样子:低头看报，面无表情。据说老塞尚为儿子当模特，可以保持这种姿势数小时。关于塞尚的生平记叙里，这个父亲多是强权形象，说塞尚终其一生被父权阴影笼罩，佐证主要有两个:少年时父亲强迫他读法学院;成年后因为父亲不喜欢女方，他向家人隐瞒同居、生子的事实长达17年，直到父亲去世那年才结婚。

其实老塞尚算不得专制的父亲，在某种程度上是他和他的财富成全了画家塞尚。作为成功的银行家，希望儿子继承家族事业是顺理成章的，但他并没有强求。1859年塞尚在巴黎第一次受挫返回艾克斯后，老塞尚虽然内心很不希望他做什么画家，但他还是认识到儿子血液里有某种天分是他以前所不知道的，允许塞尚边上法学边学画。第二年塞尚再次休学去巴黎画画，他也从未用切断经济资助这样的手段来阻拦儿子以绘画为职业。一直到死，老塞尚始终没有看到儿子被主流画界接受的一天，有的是失意和羞辱，但他还是留给儿子丰厚的财产，令他可以自建画室，衣食无忧，除了创作不知生活辛苦。在塞尚同时代或者稍后的画家里面，还有谁能如此幸运，可以不必为世俗生计和功名消耗才情，专注全部人生和敏感去探索“为艺术而艺术”的纯粹？银行家塞尚之于画家塞尚，作用绝不在他的精神导师毕萨罗之下。

( 在塞尚的画布上，这个父亲的形象基本是一个样子:低头看报，面无表情 )

塞尚夫人

人们很难记起她的本名:奥尔丹斯·菲格（Hortense Figuet）。她好像只存在于各种各样的画面上，以同样的表情，不同的称呼:《红椅上的塞尚夫人》、《黄椅上的塞尚夫人》、《暖房里的塞尚夫人》、《花园里的塞尚夫人》……她做模特的画有25幅，也几乎是塞尚唯一的女性模特。在那些画里，她通常都被安置在画面的中心，体积庞大，令身周的背景静物变得逼仄。她总是淡定地看着前方，事实上塞尚也不需要女人表现出愉悦和美丽。他冷静而审慎地把她的头、颈部、手臂和下半身分别画成圆柱体、球体和锥体，缓慢地探询色块的组合。塞尚的虔诚谒拜者、现代派诗人里尔克，曾用语言纤细入微地再现了那张著名的《红椅上的塞尚夫人》:“在这张颇通人性的红圈椅上坐着一个女人，她双手搁在膝间，身穿竖直条纹的连衣裙，这条淡淡地用黄绿相间的小色块画出的连衣裙紧接着前面用一条点缀着绿色光斑的蓝丝带扎着的蓝灰色上装。在脸的明亮部，所有这些近旁的色彩都被利用来进行简单的构图……似乎每一局部都懂得整体。它们就这样参与整体，以顺应或反抗的姿态。”

( 妻子奥尔丹斯·菲格是塞尚最忠实的女性模特 )

塞尚对模特的苛求是有名的，他要求模特像他的静物橘子那样，数小时一动不动，有位年轻人因此疲劳到昏倒。多年下来只有妻子能够温柔耐心地配合他。约翰·利伏尔德《塞尚传》说他画一幅肖像画要用数百次模特决不算稀奇:“必须同意做最辛苦模特的是妻子奥尔丹斯·菲格，因为塞尚要求模特儿不能动。有时工作数小时，模特疲劳而感到厌烦，他完全不介意……塞尚的工作进展是非常缓慢的，光在画布上画一下模特的轮廓和一些阴影、色调关系，模特就必须一周7天每天不落地来摆姿势。画静物的时候，必须用假花和玩具水果，因为在工作完成之前花就凋零了，水果腐烂了。”

塞尚的家人一直都不认可这段婚姻，他和妻子的婚姻生活长年处于半地下状态。1869年塞尚在巴黎瑞典学院遇见她，很快相爱并一起生活，两年后生下儿子保罗，但直到1886年他们才正式结婚，儿子都15岁了。奥尔丹斯十几年没有正式的身份，很少出门，以至于得上抑郁症。这个多少可以解释她在画中为何总是那种淡定自闭的表情。无人知晓压抑之下爱情还剩下多少，但奥尔丹斯在任何景况中对塞尚均不离不弃。她在画布前安然地坐了一年又一年，以顺应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