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森·艾维:设计的灵魂与权势
作者:蒲实苹果公司首席设计官乔纳森·艾维
隐秘工作室
在苹果CEO蒂姆·库克发表苹果手表前的几周,乔纳森·艾维(Jonathan Ive)在美国加州库比蒂诺的苹果总部向一些记者展示了手表的样子。他展示了表带上的磁铁和搭扣,让人们仔细倾听表带脱离又重新扣上时的咔嚓声。房间的周围站满了保安,这就像是高度机密的国家安全事务一样。写过艾维传记的作家林德尔·卡内(Leander Kahney)把苹果的设计工作室称为“铁幕之后”的工作室:“设计工作室搬到总部后,乔布斯加强了安保。这是苹果的点子工厂,乔布斯不想有任何泄露……大部分的苹果员工都不得进入设计实验室,甚至一些管理团队的成员也被禁止进入。比如,负责iOS软件的前高级副总裁斯科特·福斯特尔(Scott Forstall)的门卡就打不开这里的门。”
艾维所在的设计工作室位于苹果公司园区无限循环路2号楼的一层,隐在染色玻璃窗和厚重的钢制大门之后。艾维的办公室就对着正门入口。
设计工作室不远的地方就是工程工作室。为了保密,苹果内部的工作室之间也是被物理隔绝的。当开发一件新产品时,软件工程师不知道硬件是什么样,反之,工程师也不知道软件是如何工作的。尽管每个部门都只能掌握部分的信息,但秘密明显朝向一个方向,那就是设计工作室。这让艾维的团队成为苹果最隐秘的团队。每个人都知道,不能向外人提起自己的工作;艾维甚至禁止告诉他的妻子有关他的工作。也正因如此,艾维的设计团队几乎不出现在公众面前,异常低调。
艾维很尊崇卫星设计师,欣赏他们复杂而灵活的工作方式。在他的书架上,除了《100只高级劳力士表》和意大利现代设计大师乔·哥伦布(Joe Columbo)传记这类的书籍,他还阅读探索频道关于阿波罗太空计划的书《登月设备》。iMac发布数个月后,乔布斯的A团队打磨了产品开发的方法与流程,被称为“苹果新产品过程”(ANPP)。这种系统的管理和工作方式让不同部门能够平行工作,被称为“同步工程”,恰好也是美国航空航天局、欧洲航天局所倡导的工作方式。一位苹果前高管说:“它囊括了从供应链到苹果店的所有环节,介入到所有供应商和供应商的供应商中。上百个公司,从油漆、螺丝钉到芯片。” 艾维的工业设计团队在这套流程中有极其重要的作用,他们给从调研、概念直到设计和生产的所有步骤做上标记。艾维认为,工业的设计就应该像卫星的设计那样,将整个产品过程、产品的整个周期和从制造到服务到回收的所有环节纳入考虑。通过ANPP,艾维的工业设计工作室的重要性越来越高,产品的开发生产过程也更加具有整体性。
2004年2月28日,位于旧金山市中心的苹果旗舰店开业,乔布斯和艾维到场祝贺
在公众场合谈及苹果的设计时,艾维极少使用“我”这个词,几乎都是使用“我们”。苹果的工业设计团队非常稳定和紧密,在一起工作了15至20年,在科技企业界实属罕见。有人统计,25年来,这支队伍只有三人自动离职和一人病逝,在科技行业实属罕见。他们每周开两到三次会,整个团队在厨房的圆桌前进行头脑风暴,每个人都必须到场,从早晨9点或10点持续到中午,三个小时左右。头脑风暴有时是展示模型,有时是关于按钮的细节或扬声器的格栅。对产品的想象然后成为了草图,所有人坐在那里画图,然后相互讨论,通常会收到很多诚实乃至粗鲁的批评。艾维是一个画草图上瘾的人,但他更强调速度而不是细节。他总是希望想法能够立即呈现在纸上,这样所有人就能马上理解。他的图非常概略,还有点摇摇晃晃。会议结束时,艾维会把这些草图拿与每个项目的领头设计师讨论,在一页一页的草图中寻找整合新想法的方式。他们的模型通常用制造乐高玩具的ABS塑料做出来。当他们设计iPhone、iPad或iMac时,他们会做出这些东西下下一代产品的模型原型。这个团队每年最多只招一位新的设计师。
“灵魂伴侣”与设计的权势
2004年7月,乔布斯因胰腺癌接受手术。当他略有好转时,他想见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妻子劳伦斯·乔布斯,另一个是乔纳森·艾维。乔布斯曾说过,“乔尼是我在公司里的‘精神伴侣’”。1997年,正当艾维准备辞职离开苹果时,乔布斯回归。两人一见如故。艾维回忆起与乔布斯友谊的开始:“我向他展示了我们正在制作的东西,我们就这样一拍即合。当你感觉到你解释这个世界的方式颇为与众不同,感到有一种被放逐的孤独感时,我们俩却发现,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是相同的。”在今天的设计评论家看来,乔布斯与艾维的伙伴关系标志着产品设计黄金时代的到来。正是从两人搭档开始,制造者开始意识到,消费者愿意为手工艺支付更多的钱。
乔布斯在世时,每当来到工作室,他通常会在艾维办公室停下脚步,坐在其中一张桌子前,把玩桌上不同的模型,用手去感受它们,评价哪一个才是他最喜欢的。他会问:“有意义吗?它是否会让我们快速成长?”单凭桌上的模型,他就能看出公司在未来三年的发展。每当他们俩开始谈话,设计团队的人都知道一条不成文的规则:将音乐的声音调高一些,或礼貌地和他们保持距离,让他们的单独相处和对话保持私密。艾维后来回忆:“在我们的设计过程中,对话占据了很大一部分。当我们在桌旁把玩模型的时候,有些对话是反复进行的。他不喜欢看复杂的图纸。他需要亲眼见到并感受这些模型。他是对的。当我发现我们做出的模型只是一堆垃圾时,我惊讶极了,虽然它们从计算机辅助设计的角度来讲是没有问题的”;“他喜欢来这里,因为这里安静而温馨……这里没有死板的设计评价,所以也没有气氛严肃的表决。我们会顺利地做出决定,正因为我们每天都保持沟通,而且从来也没有死气沉沉的汇报,所以我们也没有大的分歧”。
艾维的偶像是为博朗电器公司做设计的德国工业设计大师迪特尔·拉姆斯,拉姆斯崇尚的设计理念是“少而优”。同样,乔布斯和艾维也追求化繁为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乔布斯找到了他的“灵魂伴侣”。没有谁比艾维对简洁的理解与他更契合了。在接受伊萨克森·沃尔特的采访时,艾维阐释说:“对于一个有形的产品来说,我们喜欢那种控制它们的感觉。如果在复杂中有规律可循,你也可以让产品听从于你。简洁并不仅仅是视觉上的,也不仅仅是把杂乱无章的东西变少或抹掉,而是要挖掘复杂性的深度。要想获得简洁,你就必须要挖得足够深。”
iMac大获成功后,艾维的团队开始致力于设计针对专业用户的功能强大的台式机。曾在苹果工作过的工业设计师萨茨格尔回忆,Power Mac G4的诞生过程,表明了设计在整个公司内部地位的变化。主机金属“水银”外壳充满了艾维与硬件部门主管乔恩·鲁宾斯坦(Jon Rubenstein)的斗争。艾维想在手把上安装有特定形状和加工的螺丝钉,但被鲁宾斯坦否决,因为如果这样做,成本会是“天文数字”,而且会延迟机器的交付。艾维直接越过鲁宾斯坦找到了乔布斯,也绕过他找到了工程师。鲁宾斯坦曾回忆道:“乔尼关注的是设计,这是他唯一关心的。虽然设计极度重要,但我们也得解决电子工程、制造、服务的问题。很多不同的部门都有自己的声音,不一定是选票,但是有声音,而我的工作就是平衡每个人的需求。这样,总是需要做出妥协。”但事实是,艾维得以遂愿,G4上的螺丝钉最终是用高度抛光的不锈钢制成。这是艾维与鲁宾斯坦之间摩擦越来越大的标志。
2005年,乔布斯提升艾维为工业设计高级副总裁,与鲁宾斯坦平级。过去,艾维是向鲁宾斯坦汇报的,但现在,他只向乔布斯汇报。虽然鲁宾斯坦在iPod的开发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乔布斯最终选择了艾维。两人关系的恶化,是苹果公司设计与工程关系发生变化的表征。两人同在的那段时间里,苹果的设计语言从多彩的塑料变为单色的塑料,最终变为一系列的金属;每一次的转变,都是设计与制造越来越复杂的双人舞。制造方式成为设计过程越来越重要的部分,无疑增加了两人的矛盾。设计团队考虑的不再仅仅是产品看起来如何,如何工作,而是越来越关注如何制造。正如曾是苹果设计师的鲍勃·布伦纳(Bob Brunner)所说:“苹果的设计师将10%的时间投入传统设计:产生想法,画出来,制出模型,头脑风暴。他们将90%的时间花在制造上,找出如何执行他们的想法。” 艾维在苹果的上升期,恰好也是设计与材料变得密不可分的那段时间。
iBook成功后,苹果的权力不可阻挡地转向了艾维的工业设计团队。鲁宾斯坦不得不引进新的愿意配合设计团队的工程师来执行艾维团队的设计方案。鲁宾斯坦说:“我们引进新人来运行机械工程,也就是产品设计团队,这样,工业设计团队就有了执行他们设计的合作者。”在过去的苹果,工程师发号施令;在新的苹果,工程设计团队服从于工业设计团队。曾在苹果产品设计团队工作了10年的苹果员工回忆:“工业设计对所有事情都有最终裁决权。我们都为他们工作。”在工程与设计的关系扭转上,乔布斯与艾维的亲密搭档关系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对于大多数公司来说,设计是被工程技术引领的。工程师们制定产品的规格和要求,然后设计师们再据此设计模型和外壳。但对于乔布斯来说,这个过程截然不同;乔布斯首先确定了Mac电脑的外壳之后,工程师们才依此制造合适的主板和元件。
艾维时代
2011年10月,乔布斯病逝。就在他去世的前一天,库克在旧金山的芳草地艺术中心(Yerba Buena Center for Arts)发布了iPhone 4S。这是艾维在理查德·豪沃斯早期的“三明治”概念基础上进行的第三代设计,一出来,立即成为全球畅销的智能手机。华尔街注意到了这一点。在乔布斯去世后的2012年,苹果的股价超过了埃克森美孚石油,成为世界上最有价值的上市公司。那一年3月,第三代iPad发布;7个月后,iPhone 5发布;紧接着,新iPad和iPad Mini发布。
2012年10月,斯科特·福斯特尔不再是iOS软件的负责人,乔纳森·艾维则被提升为创意总监。这一人事调整意味着,艾维在继续担任工业设计高级副总裁的同时,也领导公司的人机交互界面;曾经负责为硬件制定方向的人,现在也有了重新想象软件的权力。他的角色变得越来越像过去乔布斯扮演的角色:负责所有软件和硬件重要产品的界面(interfaces)。设计工作室搬到了顶层,与人机交互团队一起可以看到主楼与健身中心之间的“大草原”景观。就地理位置而言,工业设计工作室和软件用户界面团队坐得更近了。
乔布斯时代,福斯特尔负责的iOS设计被称为“拟物的软件界面设计”(skeuomorphic design),也就是,图形界面模仿的是真实世界的物体。比如,在iBookstore的APP里,用视觉化的木制书架来放置eBooks;Podcast APP则像一个盘式磁带录音机;iOS的游戏服务,游戏中心的风格,就像真实世界拉斯维加斯赌场里的桌子。这种模仿实物的设计,让用户能够立刻熟悉新的设备,其假设是,没有比现实世界的实物更简单的交互界面了,真实世界的经验与知识会转化为对iOS的理解。但在艾维的时代,这种设计原则发生了改变。2013年,当iOS 7发布的时候,福斯特尔的那种设计偏好已没有了踪影,再也没有了给人皮质或木质质感的那些图像,也没有了3-D效果的灯光与影子。在艾维的主持下,新iOS拿掉了所有外在的模仿特性,反映的是他对硬件的那种设计观念:最小主义,拿掉一切不必要的装饰,让设计消失。在艾维的领导下,界面整体出现了变化,曾经标志性的、富有光泽感的图标、丰富的质感,以及拟物化的界面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扁平化的图像,渐变式的色彩,没有具体指向的圆角几何形状和透明效果。林德尔·卡内写道:“当苹果的移动设备更加成熟,让乔尼负责硬件与软件的改变非常重要。乔尼与他的设计团队将继续提升硬件,但这种改变将会是渐进的,不会是根本性的。今天,设计的前沿是软件,而不是硬件。”在2013年的苹果全球开发者大会(WWDC)上,苹果发布了艾维的iOS 7。它采用了全新的手势交互和指纹识别,实现了美学风格上的转变。
2011年,小型化技术的进展让苹果开始展开对与手机同步的可穿戴设备的未来想象。就在那年夏天,Google制造出一个可以戴在脸上的8磅重的电脑原型。艾维则判断,这个想象中的小设备应该穿戴于腕部。艾维收藏腕表,也经常与同事和好友马克·纽森探讨腕表的设计。他熟悉手表,可以兴致勃勃地谈论从巴伐利亚广场的公共时钟,到皇家专用钟表,再到军用计时器和20世纪初手表诞生的历史,他认为,手机的出现几乎扼杀了手表,现在,他希望重塑这种平衡。2011年秋天,对腕表的谈论最终成了正式的手表项目。尽管受到公司内部对转向时尚产品的种种质疑,但艾维贯彻了自己的意志。曾经设计过飞机内部和霞飞洛眼镜的纽森参与了进来,后来正式加入了苹果。2013年,苹果宣布了一系列新的高管任命,新加入的人包括博柏利前CEO安吉拉·阿伦茨(Angela Ahrendts),伊夫圣洛朗集团前CEO保罗·德内弗(Paul Deneve),还有路易威登奢侈品集团泰格豪雅销售副总裁帕特里克·普鲁尼奥克斯(Patrick Pruniaux)。艾维将苹果手表视为苹果历史上与iPad、iMac、iPhone一样的里程碑产品。如果说iMac有它的鼠标,iPod有它的触控式按键转盘,iPhone有它的多点触控技术,那么苹果手表则有它能够感知拇指力度的触摸屏,还有能够放大和缩小以及上下滚动的数码表冠。这款手表表明,艾维最重视的仍然是产品设计,其次才是工程和技术;而它的美感则让人想起他与乔布斯共同的理念:始终追求简单与纯粹。 灵魂设计权势乔布斯苹果艾维乔纳森苹果公司工业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