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冻卵子：买保险还是买彩票？

科学技术似乎要把女性从无休止的生儿育女中解放出来，避孕技术和避孕药的出现让女性可以选择不要孩子，辅助生殖技术的出现让不孕不育的女性有了当妈妈的机会。如今，冷冻卵子技术似乎冻结了女性随着年龄增长不断下降的生育能力，“如果我想，我就可以要孩子”似乎成了她们的独立宣言。这项技术在西方掀起了一场狂欢，并且影响了中国独立自信的女性去海外冻卵，就像徐静蕾所说，冷冻卵子让她找到了“世界上唯一的后悔药”。

8月2日，央视新闻报道称我国单身女性不能使用冷冻卵子生育。3日上午，徐静蕾转发微博表示，“有一种生物叫：#我国单身女性#”，疑似对此项规定表示不满。随后，韩寒也转发微博表示异议，称：“生育必须要和找个男人结婚捆绑吗？”

想一想，若是二三十岁的女性不再被家庭和孩子束缚，可以投身工作，不紧不慢地寻找伴侣，40岁以后再拿年轻时冷冻的卵子收获一个宝贝，是不是更有掌控人生的感觉？

从事健康报道的美国女记者莎拉·理查兹（Sarah E. Richards）就是这样做的。她今年44岁，在36～38岁时，花费近5万美元冷冻了70颗卵子，希望能在自己生育能力消失后生一个孩子。为了这个婴儿，她把她的积蓄和父母为她置办婚礼的钱花光了。

把卵子冷冻起来让她不再悲伤。她一直想要个孩子，一想到随着年龄增长无法再生孩子就痛苦万分。20多岁时，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却不想和他生孩子。30多岁时，和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又不确定自己是否想要孩子。他们进行了数月的夫妻治疗，并花几周时间做了一个有孩子的优缺点分析图表。想到在生育能力下降之前她只有很少的时间寻找另一个伴侣，于是决定抓紧时间把自己的卵子冷冻起来，并强迫自己和所爱之人分手。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在美国冷冻了卵子之后，她又攒钱到相对便宜的加拿大蒙特利尔继续冻卵。当赤身裸体躺在异国冰冷的手术台上，由陌生人获取她珍贵的卵子时，她觉得自己“真的想当一个妈妈”。

之后，她觉得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各种可能性。“冷冻卵子让女人慢下来，更能掌控她们的约会，而不是恐慌地寻找伴侣。”近40岁的她在全球最大的婚恋网站Match.com上骄傲地告诉男人们：“我可以有孩子，只要我想要。在二人关系中，不匆忙的感觉很好。”42岁时，她遇到了一个45岁的单身男性，和她一样想要孩子，对她冷冻卵子的故事感到好奇。2012年9月，酒吧约会4个小时之后，他们在充满迷雾的纽约中央公园接吻。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还是冷冻了卵子的缘故，感到两个人的关系从来没有如此放松，再也不必流露出必须马上结婚生孩子的绝望情绪。与此同时，把大多数时间都用来工作的做法不再让她内疚，职业上获得了提升。理查兹称，冷冻卵子是她做过的最好的投资。

今年3月，哥伦比亚大学讲师艾比·拉比诺维茨（Abby Rabinowitz）在科学杂志《鹦鹉螺》（Nautilus）上讲述的是另外一个故事。8年前，28岁的她患有子宫内膜异位症，可能会导致不育。再加上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卵巢，于是听从生育专家的建议，冷冻了22颗卵子，每年700美元的储存费。那时候，冷冻卵子属于试验性质的研究，只有4%的妊娠成功率。在她36岁的时候，依然单身，没有孩子。了解到如今冷冻卵子的技术已经进入临床，比当年先进很多，她又开始考虑这件事情。犹豫不决中她决定自己去了解冷冻卵子背后的科学，希望发现能够帮助自己做决定。结果她做了什么决定？

婴儿生意

如今，全球正面临一场推迟生育的浪潮。据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的数据显示，2012年美国35岁以上女性生育第一个孩子的比例是40年前的9倍。然而，女性的生物规律并没有随之发生变化。很多高龄产妇的生育之路更艰难，花销也更大。美国辅助生殖技术学会今年2月的一项研究表明，美国现在每100名婴儿中就有两名是母亲接受助孕治疗后出生的。

这种趋势造成了巨大的商机——婴儿生意。十几年前，前哈佛大学经济学家、巴纳德学院现任主席黛博拉·斯巴（Deborah Spar）就估计，2004年美国生育产业有30亿美元的市场，辅助生殖技术和促排卵药占24亿美元。2006年，斯巴预测，其中一个很明显的市场增长方式是扩展延伸服务，从美国15%的不育女性扩展到健康女性，通过冷冻卵子来延续她们的生育能力。

明星们争当第一吃蟹人。电视《摩登家庭》的女演员索菲亚·沃基拉（sofia vergara），2013年40岁时宣布已经冷冻了自己的卵子。坊间还有传言，珍妮弗·安妮斯顿（Jennifer Aniston）、詹妮弗·洛芙·海维特（Jennifer Love Hewitt）多年前就把卵子送入了冰库。徐静蕾、叶璇已经冷冻了自己的卵子，其他被媒体报道过的还有林志玲、林心如、舒淇等人也考虑过冷冻卵子……中国女性也在延长这份名单。

冷冻卵子技术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医学上又称卵细胞低温贮藏技术。相比冷冻精子技术，冷冻卵子的出现晚了很多。1953年，人类首次冷冻精子成功；1983年，人类冷冻胚胎第一次成功受孕；1986年，澳大利亚医生报告了人类第一次使用冷冻卵子受孕的病例。之前，这项技术一直被用于具有丧失生育能力医学指征的患者，诸如癌症、先兆卵巢衰竭以及特纳综合征等遗传疾病，此外还被用在试管婴儿当天未能收集到足够的精子，以及不能或不愿意进行胚胎冷冻的夫妇。但是随着技术的进步，越来越多的诊所开始提供临床收费服务。

最初，冷冻卵子使用的是慢速程序化冷冻。卵子是人类最大的单细胞，含水量非常高，水在冷冻时会膨胀，形成冰晶，破坏卵细胞，并且在解冻时容易出现裂痕，因而这种技术的可靠性不高。上世纪90年代末，科学家开始开发新的玻璃化冷冻技术，即把卵子放进高度浓缩的脱水冷冻保护溶液，然后立即投入零下196℃的液氮中储存起来。这种方法比慢冻快了2万倍，成功率大大超过后者。美国卵子库和谢迪·格罗夫生殖中心（Shady Grove Fertility）的首席胚胎学家米歇尔·塔克（Michael Tucker）说：“使用玻璃化冷冻方法让我们更有底气地告诉人们，我们能更持久地维持卵子的生育质量。”目前，谢迪·格罗夫生殖中心已经有超过200个婴儿通过冷冻卵子出生。

但是玻璃化的过程很精细，需要操作者具有灵巧的协调能力和准确的视觉判断，不同诊所的操作成功率相差很大。塔克所在的生殖中心有26名胚胎学家，他只信任其中6个人能操作玻璃化程序，4个人能操作复苏卵子的程序。他曾在全美各地培训，认为至少需要4年时间，全国范围的诊所才能提供稳定的结果。

在对900多个通过冷冻卵子出生的儿童进行评估之后，美国生殖医学协会（ASRM）得出结论：利用卵细胞低温贮藏技术出生的儿童，没有染色体异常或出生缺陷增加的风险。2012年10月22日，美国生殖医学协会在《生育与不孕》杂志上发布新的指南，称冷冻卵子不再只是一个试验性的操作，希望保险公司能够为即将接受生殖毒性治疗（如癌症化疗可能导致不育）的年轻女性支付卵子冷冻保存费用。

技术进步在某种程度上催生了“脸书”（Facebook）和苹果公司（Apple）的决策。2014年，这两家高科技公司决定：向公司每位女性员工提供价值2万美元的健康福利，冷冻保存自己的卵子。这在西方引发了很大讨论：支持者认为它作为一个大胆的举措，让职业女性更有主动权，更能安心工作；反对者则认为这是一个让女性延长工作时间的伎俩。

技术公司支持最新生育技术的行为更让人们觉得，对于30多岁没有孩子的女性而言，只要负担得起1万～1.5万美元的费用，冷冻卵子是显而易见的选择。为了澄清误解，苹果公司表态说：“我们将继续提高女员工的工作福利，我们支持女员工生育孩子，因此我们实行了新的产假延长政策及补贴她们冷冻卵子的花销。此外，我们还有一项认养协助计划，员工合法收养孩子所支出的费用也可以报销。我们希望苹果公司的女员工在照顾家庭的同时也能以最好的状态投入工作。”

越来越多的健康女性选择冷冻卵子。美国辅助生殖技术学会近几年才开始系统性收集有关冷冻卵子的数据，纽约大学朗格尼医学中心（Langone Medical Center）下属的生殖中心是美国历史最久、规模最大的生殖中心之一，自从2003年以来超过1200名女性进行了卵子冷冻，其中三分之二是过去几年出于非医学原因进行的。虽然没有官方统计数据，但是从美国主要的生殖中心来看，患者冷冻卵子的数量自2010年以来已经翻了一番。

当一名健康女性选择冷冻卵子的时候，她面临着两件事情：一是对自己生育能力衰退的事实心知肚明；二是要投资不菲的时间、经历和金钱来寻求医学帮助。无法要孩子的原因很多，理查兹在书中写道，2005～2011年第一波接受冷冻卵子的女性中，超过80%的人都是单身，她们没有能一起生儿育女的伴侣。纽约大学生殖中心的专家妮科尔·诺伊斯（Nicole Noyes）调查了183名冷冻卵子的人为什么推迟生育，发现只有24%的人提到事业方面的原因，88%的人提到缺乏伴侣。

未知的成功率

冷冻卵子的成功率究竟如何呢？

去年，纽约大学生殖中心的数据表明，通过冷冻卵子获得孩子一个周期的成功率约为44%，考虑到一个试管婴儿周期只有三分之一左右的成功率，这是个不错的结果。此中心62例生产和怀孕的女性有31例使用的是自己的卵子，冷冻卵子时年龄在25～34岁的女性，一个试管婴儿周期有42%的成功率；使用35～40岁时冷冻的卵子，成功率是37%；41～42岁时冷冻的卵子，成功率是33%。这个组的样本量很小，谢迪·格罗夫生殖中心的数据也类似，成功率平均为36.7%。

冷冻卵子的批评者经常引用一个大规模的临床研究结果，认为失败率高得不同寻常。2013年，《生育与不孕》杂志上发表的荟萃分析表明，涉及1805名病人的2265个周期显示，成功率大约只有上述两中心的一半。移植三个胚胎的患者成功率在35岁是19.3%，40岁是14.8%。

为了理解数字上的差异，艾比·拉比诺维茨联系了纽约大学生殖中心的主任卡特拉克·奥克泰（Kutluk Oktay）。奥克泰在此领域非常有名，开创性工作是开发了卵巢组织冷冻保存技术，主要为了保留放化疗治疗后癌症患者的生育能力。当他听说2013年的荟萃分析被用来作为反对冷冻卵子的证据时，似乎有些惊讶。他认为这是一个略显保守的评估，因为这些数据来自不育的病人，结果会比冷冻卵子的健康女性的数据更低。而冷冻卵子妊娠的成功率没有确切的数据，奥克泰认为这是病人所能获得的最好的预测数据，在记录几百例妊娠之前，任何诊所都无法提供各年龄段的基准成功率。

那么，多大年龄的女性才会去冷冻自己的卵子呢？一项关于240名女性在生殖医学协会进行的生育咨询表明，2005～2011年，冷冻卵子女性的平均年龄从37降低到35岁。2015年，在研究了何时是冷冻卵子的最佳年龄后，得出的结论是31～33岁年龄段的女性，此阶段的女性会从中受益最多。

这又出现一个悖论。同其他辅助生殖技术一样，20多岁和30岁出头的女性利用冷冻卵子进行试管婴儿培育的成功率最高。但是，谁会在20多岁时忧虑日后的生育问题？很多30岁出头的女性也依然有着很好的生育能力，不会将冷冻卵子提上日程。美国生殖医学协会新指南的一位作者埃里克·维德拉（Eric Widra）称：“20多岁女性患有不孕症的可能性不大，如果真的患有不育症，也不大可能是卵子问题。因此，许多人认为冷冻保存卵子作为保险策略将永远没有必要。而对于年龄较大的患者，冷冻卵子提供的是一种虚假的安全感，技术层面上具有可能性，但胎儿活产概率不大。”因为缺乏足够的数据，美国生殖医学协会并不向健康女性推荐这一操作。

对一些急于回避生育风险的女性来说，美国生殖医学协会的立场太过保守了。奥克泰认为：“冷冻卵子能否帮助女性保存生育能力，还没有相关的研究。很少有女性，不管是健康的还是其他情况，已经冷冻了卵子，又真回来解冻的。”一项调查显示，美国提供卵子冷冻的生育诊所中，近一半的医生从来没有解冻过这些卵子来尝试让病人怀孕。

<strong "="">“首轮融资”

我国现在有法律规定，申请“冻卵”的女性必须持有结婚证、生育证、身份证，并且满足两种条件：一是不孕症女性在取卵当日由于各种原因，只能先将全部卵子或者剩余卵子冷冻保存起来；二是患有恶性肿瘤的女性，在对全身进行较大剂量放化疗前，为避免化疗对卵巢卵子有不良影响，可以在接受化疗或放疗前将卵子取出冷冻，保存拥有后代的机会。所以，大部分单身女性选择到国外进行卵子冷冻，尤其是美国。

“我们在见证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时代。女性享有更多的机会，在几乎生活的各个方面，除了有孩子的能力之外。”理查兹写道。事实上，这一代的女性正在亲自做一个巨大的试验。目前，记录显示的冻卵活产只有2000例，但这个数据是旧的，医生估计真实数字接近5000例。在英国，通过冻卵出生的婴儿只有20例。比起其他成熟的辅助生育技术，还是太少太新了，不太容易评估其长期后果。

而且以个人经历唱反调的也不少。帕梅拉（Pamela Tsigdinos）是一位求助于辅助生殖技术的女性，从33岁开始，她到生育诊所寻求帮助，在旧金山湾区的三家生育诊所进行辅助生殖治疗：取卵、试管婴儿、卵胞浆内单精子显微注射、新鲜胚胎与冷冻胚胎植入……她努力了7年，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她写道：“营利性诊所兜售着做一名妈妈的感人承诺，结果却带来了一次次流产和毁灭性的、挥之不去的绝望，我又花了10年时间才完全恢复。”

她的经历并非个案。欧洲人类生殖和胚胎协会报告的数据表明，平均来说，每150万例辅助生殖周期，只有35万能够成功得到孩子，全球总的失败率是77%。在美国，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的数据显示，整体失败率接近70%。那些失败的周期背后是折磨数百万女人和男人的故事，他们和自己的不孕不育进行着西西弗斯般的斗争，注射、药物、激素、无数次血液检查和其他程序，为了得到一个孩子变得心力交瘁。

她说：“我建议想要接受这项高风险手术的女同胞，首先应该想到，冷冻卵子用创投界的行话来说，只是高风险的‘首轮融资’，离成功退出的圆满结局还有很长的距离。”

对于艾比·拉比诺维茨来说，深入研究冷冻卵子技术之后，她被击中的不仅仅是技术的潜力，也是自己的立场。“我必须对这项新技术有足够的信心，但又对自己的人生选择不够自信。是推迟要孩子，很可能由自己抚养，还是认真地考虑其他选项，比如领养或者干脆不要孩子。”她依然不知道该怎样做。

在她眼里，卵子冷冻需要女性做出决策，但并不为她们提供任何明确的答案。这让女性有机会决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解放了她们的生物钟，似乎是给女性的一种选择。但这指向了一个更深的约束。文化预设根深蒂固地把女人和母亲联系在一起，认定没有孩子的女人总是有无尽的遗憾，而冷冻卵子更加深了这种预设的影响。“对这件事知道得越多，越不会感到它能‘改变人生’的魔力。”

而在奥克泰看来，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让患者了解冷冻卵子并不提供生育保险，而是“希望”。他告诉病人，冷冻卵子不是买保险，而是买彩票，不要因为冷冻了卵子就推迟生育。“冷冻你的卵子，但是假装并没有冷冻它们。” 科学生育年龄健康生命冷冻卵子冷冻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