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旺斯纪行,向南向南,向着太阳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普罗旺斯纪行,向南向南,向着太阳0( 上普罗旺斯南部一处薰衣草花田 )

10年前我去法国上学前寻找理想的学区。前半年学语言,想避开今后还要回来的巴黎,而相对寒冷的北方,更想到南方去。普罗旺斯地区有几个大学区,但思量了一下没选择那里,听说普罗旺斯那边的大学中文教学是法国数一数二的,就不太想被学中文的环境包围。后来选择了鲁西永区离普罗旺斯不远的一座滨海城市,没想到开学后,发现自己在语言班里被一群河南人包围。过了些年,我去欧洲出差,旅行到法国南部时,请了一个中国人地陪,她也讲一口河南味的法语。正是在她的一路带领下,我对普罗旺斯的了解多了一些。

薰衣草神话

记得10年前,普罗旺斯在中国远没有现在这么流行。可能这和彼得·梅尔的《普罗旺斯的一年》(2004)引进有关,这本讲“慵懒的生活才是正经事”的书走红了,但其实也就是影响了一小撮文艺青年、编辑及编剧什么的,但他们不停地在杂志上、电视剧里提到普罗旺斯这个地名,它便走入中产阶级的梦中。尚未理解,也无需理解,就把这个词生吞下去了,以致很多楼盘的名字都爱用它,比如“商丘普罗旺斯”,只要首付××万元你就可以住到“普罗旺斯”了。

国人对普罗旺斯的突如其来蜂拥而至的热情已经吓傻了法国人。可能背后偷着乐的也有,比如产自普罗旺斯的护肤品品牌欧舒丹,这几年在中国就很吃香。其实,无论10年前还是现在,普罗旺斯都不曾在法国人以及欧洲人的罗曼蒂克情怀中占据特殊位置。特地给在法国长居的朋友打电话确认了一下,他对普罗旺斯的印象就是每年5月劳动节出现在全法街头的一小束一小束的lavande,是从普罗旺斯来的,这也是他爱用的一款法国上世纪60年代开始流行的传统男士香水的香味。直到前两年才和中国来的朋友口中不停提到的薰衣草对上等号。“我总觉得好地方是自己发掘的,而不是这种人云亦云,一窝蜂似的。一帮人对薰衣草的赞美和想象,一下打破了我对它的来源地的小好奇,就觉得心中的一个小泡泡破灭了,更提不起兴趣去普罗旺斯。所以你问我普罗旺斯的印象,我真说不上来。”他说。

与lavande不同,“薰衣草”之名,总给人带来浪漫和神秘莫测的想象。我想至少有两个原因:第一,亚洲的爱情电视剧制造神话的能力真的很强,亚洲人爱从众;第二,可能就是存在于中国人潜意识里,对“薰衣”二字的感觉。从唐初诗人陈子良的“云影遥临盖,花气近薰衣”,到王勃写“智琼神女,来访文君。娥眉始纹,罗袖初薰”,还有明代陈洪绶的名画“斜倚熏笼图”。古代仕女都是要把衣服放在竹篾编的熏笼上熏香了再穿的。在金城武、陈慧琳主演的电影《薰衣草》(2001)里,女孩的职业就是香薰师。那时香薰已经在当代社会有了将流行未流行的趋势,所以编剧会觉得这个职业时髦。其实薰衣、香薰都是我们古代雅士的生活方式。冒襄在《影梅庵忆语》回忆他和董小宛的过往:“姬与余每静坐香阁,细品名香。”你瞧,“薰”字不仅有香味,还香艳。现在也有附庸风雅的人重拾古人的这种生活方式,上好的沉香可是比去法国看薰衣草贵多了。

普罗旺斯纪行,向南向南,向着太阳1( 戛纳俯瞰图 )

除了中国人之外的人对普罗旺斯的印象是什么样?《凡高传》中有提到。凡高从巴黎启程去普罗旺斯前,他的朋友意见不一,鼓励他的一方觉得,全法国人都知道普罗旺斯的太阳大,那儿的人都被晒疯了!你做出任何异常的举动,都会淹没在周围定期发作的神经病中。凡高听了觉得这还行,就更想去了。男人间的会话不会太多讨论风景,自然讲到女人。画家劳特累克对普罗旺斯女人的评价其实道出了普罗旺斯古往今来的历史:“你应当见一下阿尔的女人,天下最美丽非凡的妇女。她们仍旧保留着她们希腊祖先的那种单纯、优美的身材,同时融合了她们的罗马征服者的精力充沛、强健的体魄。但奇怪得很,她们却带有明显的东方风韵。我想这也许是8世纪阿拉伯人入侵的结果。真的,维纳斯是在阿尔找到的,文森特。那模特是个阿尔女子呀!”

凡高的第二故乡

普罗旺斯纪行,向南向南,向着太阳2( 一名法国妇女在阿尔勒市场上挑选薰衣草(摄于1995年) )

普罗旺斯位于法国东南部,全年阳光灿烂,风光明媚,从自然条件上可以说,是很优美的一片沃土。地中海带来湿润的海洋性气候,与意大利接壤,面积6000多平方公里,相当于上海市,但地级划分的层次上要多。有地道且漂亮的农村,银绿色的橄榄园,玫瑰色的果园、葡萄园,当然还有薰衣草田,给这片大地染上丰富轻快的色彩。还有一些著名的文化城市,阿维尼翁、阿尔勒、大学城艾克斯-普罗旺斯等,蓝色海岸在行政上也归属普罗旺斯,这完全又是另一个话题,这里先说典型的普罗旺斯印象。

500多年前,普罗旺斯是罗马帝国第一个在阿尔卑斯山之外的省,罗马人给了它一个霸气且粗鲁的名字——“我们的省”,现在的叫法就是从这个短语演化而来。Provence这么一个带着殖民色彩的词,翻译成中文却变得浪漫起来,你在想是不是应该用纳博科夫说“洛丽塔”的方式来发它的音:“舌尖向上,分四步,从上颚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普。罗。旺。斯。”

我坐TGV(高速火车)南下普罗旺斯,到达阿维尼翁时,正是6月。“二战”后,法国经历了文化重建,普罗旺斯比较著名的项目是1947年开始的阿维尼翁戏剧节和戛纳电影节。几周后,近千场戏剧演出会给这个人口8万的小城带来50万的游客。我没有在阿维尼翁多作停留,在车站出口租上车就去了40公里外的阿尔勒——凡高创作了他绝大多数代表作的地方。

阿尔濒临地中海,小城的中心是一座圆形斗兽场。由于历史的原因,我们在普罗旺斯看到的建筑,尤其古代教堂与修道院都是罗马式的。自文艺复兴时期以来,就是诗人文士频频光顾之地。薄伽丘描写过这个地方,莫里哀浏览过这个小镇,伏尔泰也曾在这里喝咖啡。

阿尔勒与法国其他地方比起来,最与众不同的是它的天气。除了法国南部的日照,还有海面反射过来的天光,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空气亮得炫目。很多人解析凡高画出那样的画,是因为精神病眼睛看到的世界就是那样的,或者说他可能喝苦艾酒喝得致幻了。但当你在一个恰当的时间来到阿尔勒,忽然对凡高何以画出那样的画有恍然大悟之感,甚至很容易就理解了整个印象派。那儿的天空就是画里的那个样子呀——

太阳像一颗旋转着的液态火球,给它照耀到的一切事物都镀上了一层硫磺色。美丽的罗讷河从山间流过,山峦呈现出不同层次的紫罗兰色,酒瓶一样绿的柏树,好像着了火似的往上生长。错落有致的屋顶铺的都是红砖瓦,但是由于强烈的日照,退化成不同层次的红。从最浅的柠檬黄色到银粉红色,直到刺目的淡紫色和沃土似的棕褐色。天空的颜色在白天是一种深沉的蓝,甚至蓝得发黑,在每天不同的时间段里,与变化万千的树叶与花朵交相辉映,制造出姹紫嫣红的色彩。到了傍晚,红日沉落在庄重古老的修道院上空,夕阳的余晖照射着从乱石堆中生长出来的松树的树干和枝叶,给他们染上一层橙红的火焰色,而远处的松树呈现出醒目的普蓝色彩,树下白色砂子和层层白色岩石也蒙上了浓淡不同的蓝。天空变成清透的钴蓝时,天边总交织着玫瑰色的火烧云。夜幕是清透的深蓝色,星星闪烁。这种酷热以及纯净透明的空气给凡高创造出了一个他未曾见过的新世界。

我从小城中心的拉马丁广场往上走,绕过圆形竞技场,爬了很长一段山路后,去到空旷炙热的市政府广场。在向上走的途中,会经过一些石造庭院,它们看起来像是从古罗马时代原封不动保存下来的。脚下是鹅卵石路,到处都能看到凡高的复制画,广场的空场上也总少不了售卖凡高复制品的摊位。不知道这座城市是不是以这种谦卑的姿态来对100多年前市民联名给市长写信驱逐发病了的凡高的行为说抱歉。

阿尔勒夏日看似宜人的气候里隐藏着一个大问题,每年冬天从阿尔卑斯山刮过来的西北风,有时时速可达100公里。为了遮挡那能把人晒得发疯的太阳,这儿的胡同窄得只要伸开手臂,指尖就能碰到两边的房子。又为了避开凛冽的北风,阿尔勒的街巷在山坡上故意弯来拐去,没有一段超过10米长的直路。

凡高曾经很喜欢并邀请高更来居住的黄色房子已经拆了,但曾经入画的夜晚咖啡馆仍在营业,我还去参观了凡高住过的精神病院。那是一座修道院,黄白色的两层小楼围着中央种满鲜花的庭院和喷水池,一如凡高画中的样子,他只是为了画面的平衡感把水池的位置挪到的中央。可能从黑白老照片上看感觉阴森一点,但是有普罗旺斯火球般的太阳,阴森的气息只是人们想象的。凡高选择普罗旺斯前,还考虑过去非洲,只因为他想去有很多阳光的地方。如果把《凡高传》给学中医的看,他们会煞有介事地分析给你看凡高是典型的阳虚体质,导致他喜欢——夏天、下午、晴日、脱发、忧郁。没准还觉得开10服药就能把这位最伟大的画家留住了。当时很多人住一间屋子,凡高成名后,就把他活动过的区域单辟出一间,从窗户望出去,田野的景色十分宜人,他的大量作品都是在普罗旺斯的田野产生的。那个地方因为风大,所以人和树就长成那样。

在普罗旺斯地区旅行,其实不需要住太好的酒店,有许多家庭办的旅馆就提供很舒适干净的服务和可口的饭菜。每晚90多欧元的旅馆硬件其实已经达到三星或以上,只是为了避税而选择不升级。法国南部的人相对巴黎人更好客一些,就像他们贡献给法国美食的两个重要节目:马赛鱼汤(Bouillabaisse)和大炖菜——Ratatouille——皮克斯的动画片《料理鼠王》的原名,都是把好多种鱼或者好多好吃的放在一起炖的路数。

普罗旺斯这些小城之间的距离都很近,但又各有不同,所以租车带个GPS旅行是比较便利的。从阿尔勒开车去艾克斯-普罗旺斯市(Aix en Provence),大概有七八十公里的样子。艾克斯是大学城,是罗马帝国时期的古都,也是画家塞尚的故乡。塞尚对他的好友凡高说:“你去普罗旺斯不要去艾克斯,那是我的地盘。”塞尚在这里买下了一座山,创作了大量的印象派代表作,后来他的拥趸毕加索不仅买下塞尚的很多作品,而且亦步亦趋来到普罗旺斯定居,买下了1000公顷土地和沃维那格城堡,于1958至1965年居住于此,去世后埋葬在这里。那座城堡对外开放,也是一个值得参观的去处。

行驶在普罗旺斯的路上,会看到很多的小教堂和修道院,罗马式建筑令人感到庄重,砖色又给人质朴感。“就像一株崇高的浓荫广覆的上帝之树腾空而起,它有成千个枝干、百万条细梢,它的树叶多如海中之砂。”凡高《星夜》前景里的教堂的样子可能就是对歌德这些溢美之词最好的诠释。教堂和修道院附近的田地里总是种植着大片薰衣草。那种一眼望不到头的华丽颜色,对我们中国人来说,简直像大地过于慷慨的厚爱,的确有点令人唏嘘。你之前觉得大地给我们小麦稻子土豆已经很好了,但去了普罗旺斯,看到大地给人家的是那个,能不哭吗。话说起来,现在国内很多楼盘也喜欢种植一些薰衣草提升档次,很多人不知道的是,我们在国内小区内见到的薰衣草都是三根一束的,是工业用的,不能榨出精神保养和美容用的精油。普罗旺斯的薰衣草是另一个品种,一根一束,生长周期短,但是可以榨出真正安神的薰衣草精油。教堂旁边,通常有大大小小的手工作坊,卖装着薰衣草的小包,可以放在衣柜里驱虫薰衣,而那些小玻璃瓶里的精油真的好用。我随身总带着在普罗旺斯买的精油,比如昨晚吃羊肉串过敏了,嘴周围开始有点红,抹上后就好了。

蓝色海岸

“二战”后,普罗旺斯日渐成为法国人和欧洲人旅游向往的目的地,随着高速公路的建设,TGV的开通,从巴黎到普罗旺斯坐火车也就三个多小时。缺乏日照脸色惨白的英国人最喜欢去普罗旺斯买房子了。七八月间,人们从巴黎涌到美丽的南部,安慰自己辛劳一年的心灵,最受欢迎的还是能在沙滩上躺着的蓝色海岸。蓝色海岸沿线著名的城镇包括尼斯、圣多佩、戛纳以及被法国包围的摩纳哥大公国的蒙特卡罗。

有一年我坐火车从米兰去戛纳,先在蒙特卡罗下了车,戛纳和蒙特卡罗是菲茨杰拉德和他老婆珊尔达喜欢留恋的城市。我最近又把《了不起的盖茨比》看了一遍,觉得盖茨比家的盛筵就很像蒙特卡罗。但盖茨比不像珊尔达,他根本对此无所谓的。我去参观蒙特卡洛的皇宫,惊讶地看到墙上的壁画仿如深圳大芬村的水平。摩纳哥的国王并不掩饰他们的家史,某个当众议员的祖先篡位得来的王位,在战争时通过各种妥协、斡旋保存下来。可能至今这种无道德束缚的野性仍流淌在现在的王室成员中,导致格蕾丝王妃去世的车祸,以及斯蒂芬妮公主第一个丈夫的游艇事故,都在欧洲传得离奇。蒙特卡罗是在19世界末开办起赌场后才富裕起来。让我想到另一个城市拉斯维加斯,一座大假城,白天每一样东西看着都像道具,到了晚上歌舞升平,充斥着性与金钱的交易,积累财富的主流方式不是靠辛勤的劳动或正义的智慧。一个势利的城市。

避开戛纳电影节的高峰期,来看看这座城市的地理面貌,然后发现我们从电影杂志里从小就熟悉了的戛纳,就是一座被文化概念架起来的城市,在没有电影节的时候乏善可陈。电影宫和朝阳区文化馆差不多大,爬上城边的一座山俯瞰,跟其他海滨城市也谈不出区别。好像奢侈品店多一点,跑车多一点,人时髦一点。海滩上风很大,远处是庞然大物般的邮轮。酒店房间的墙上,伊丽莎白·泰勒的一张照片占了一整面墙。去门口养着金鱼的竹园吃饭,墙上贴着来此一游中国影星的照片,要不是菜太难吃,没觉得在法国。竹园拐过来没多远,算是酒吧街,聚集着哪儿都能看到的那种烂蒲的年轻人。酒吧的黑人老板来自塞舌尔,穿着挺括的白衬衫,很招金发美女喜欢。就是在戛纳,你可以充分认识到文化产业的能量,它可以把一座平淡无奇的城市变得举世无双。

除了莫奈、雷诺阿、塞尚、凡高、毕加索、皮埃尔·博纳尔、伊夫·克莱因这些画家,普罗旺斯还吸引着许多文化人。滚石乐队的吉他手基思·理查兹在他的传记《滚吧,生活》里写道,70年代初,他们为了避税离开英国住在蔚蓝海岸的费拉角,那时他们经常录音录到天亮,就直接从录音室的码头开着船去意大利的芒通吃早餐,看着蒙特卡洛在海岸线滑过。

晚年的基思在法国的度假天堂圣多佩(Saint Tropez)有间别墅,这是我从《名利场》上对凯特·莫斯的采访中看到的。凯特在他的别墅里度假(她和理查兹夫人也很要好),基思对凯特的采访者说,凯特有种能把任何方式的找乐儿变成艺术的魔力。这一句话让我对基思的归纳总结能力刮目相看,后来才买了他的自传。圣多佩最早是一个小渔村,法国女作家柯莱特在上世纪50年代带朋友来此度假,经过一众文化人的镀金后,如今才变成上流社会的度假胜地。圣多佩我没有去过,但当我明白圣地都是因为活人和事才充满活力,而且在富人扎堆的地方,装模作样凑那儿吃饭的感觉也不是太好,也就不特别渴望去了。圣多佩与很多我喜欢的文化偶像有关。比如萨冈,她是随柯莱特来的最早的那帮人之一,她对圣多佩很有感情,然而后来这一带的赌博业耗尽了她的积蓄与活力。关于圣多佩的故事最有温度的是,当年碧姬·巴铎离开甘斯布回到自己的丈夫身边,有一天,甘斯布在圣多佩一家餐厅看到她迎面进来,他的脸变得煞白,所有人都看出他还爱着她。(文 / 苌苌) 阿尔勒南向薰衣草普罗旺斯向着纪行太阳戛纳法国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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