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父的葬礼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周丽)

二姨父的葬礼0

我中午赶到J城,妈妈早已等在路边。妈妈那么瘦小,搂在怀里空荡荡的。她顺势抢下我的包背过去,就一个小挎包,生怕把我累倒。妈妈接到通知就告诉我,二姨父去世了,全家都会来,让我有时间也来一趟。我小时候住过他家,叫他姨爸爸。上个月去医院看他,他动弹不得,讲不了话,却示意拿钱给我买吃的。

妈妈领我先买纸钱。小店开在二姨父家门口,很方便。快到了,我有点紧张,仿佛是去考一场试。我的情绪太平静了,我想我应该哽咽或至少红着一双眼。我很努力地启发着悲伤,期望它们赶紧出场,直到一只脚已经跨进门都没有成功。两个姨姐姐冲过来抱住我,她们在哭,我开始难受起来,但没有眼泪。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轻拍她们的背,像电视里长辈安慰晚辈一样。妈妈说,去磕头吧。

堂屋里烟雾缭绕,两支烛垂头丧气着。中间有副棺木。一侧的方桌围坐了8个和尚,面无表情地正念念有词。屋里的空气好像凝固了。二姨父孤零零地躺在那儿,神色安详,跟躺在医院里比起来,他现在一派轻松、温和。没有与重疾搏斗之苦,没有操心家庭成员之忧,如果他能说话,我想他一定会说现在真好。和尚们边敲木鱼边念经,另一只手还不断捻着佛珠,而每当一张生面孔出现时,他们还会再分一份心出来偷偷打量。

我到隔壁屋看二姨妈,有一圈人围着她,像地球和其他行星环绕着太阳一样。她叫我赶快去吃饭,过后再来。走出门,我长长地舒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

酒楼也在家门口,两个包间,我跟着妈妈走进一间,都是熟悉的多年未见的脸。生活难道是一条宽大的河,让浸淫其中的人都浮肿发胀?我挨个叫了一圈。“好,吃吧。”一时间,从各个方向伸出无数只手以及无数双筷子。大家不太说话,互相招呼着吃,可能饿了,也可能场合不适合说闲话。大舅母肥肥的手夹了块鸡腿送到我碗里,我忙不迭谢谢,她用探究的眼神看着我,她始终这样。小舅舅清了几次喉咙,仿佛准备讲什么又硬忍住了没讲。小姨父点了根烟,默默地抽,其他两三个人也跟着点上。后来,大家不再吃,就拘谨而庄严地坐着,像在想心事又像什么都没想。“那么,走吧。”我注意到,是严肃的大舅舅发的话。人们起身,小心翼翼地挪步,鱼贯下楼。

我跟妈妈去二姨父家。二姨妈不吃饭,一群人在劝她。我想起一个故事:有个俄罗斯母亲丧子后照样吃喝,别人说她心狠,她说,我必须吃饭,才有劲干活,继续往下过。我想,不管以后遭遇多大的困境,我会像那个俄罗斯母亲一样。我想鼓励一下二姨妈,犹豫到最后还是没讲这个故事。二姨父寂寥地躺在一片嘈杂中,他不知道妻子食不下咽、子女面色憔悴,不知道会被这么多流泪的香烛包围,被这么多不认识却在为他不停念经的和尚包围,他什么都不管不问,一脸宁静。二姨父一生痴迷两样东西——烟和酒,它们与他如影随形,比任何一个家人都得他欢心。他清醒时左手烟右手酒,不清醒时跌打滚爬鬼哭狼嚎。他应该早点走,越早越好!可是,在他真走了后,为何她们却这般恋恋不舍?我想离开那个屋子,它积聚了预料中的混乱,还有我无法言说的压抑,像口滋滋冒气作响的锅。

院子外临时搭了凉棚,风稀稀落落地吹过,有一番隐约的生机景象。两个人在折冥币,一大筐,亮闪闪地直晃眼;爸爸安静地坐着喝茶;小舅舅、小姨父那边在聊天;姐姐、姐夫和姨哥哥一家正讨论着什么;有个跌跌撞撞的小孩被谁呵斥着要哭,妈妈说那是某某姨姐,小孩是她孙子。小孩的活泼淘气很快成为焦点,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小舅舅最会逗小孩,把他搞得一会儿哇哇叫,一会儿又乐呵呵大笑,而我们都无一例外做了最投入的观众。

16点钟,我该返程,爸妈也会回家。去跟二姨妈道别,想了一路,还是无话可说。按习俗,每个成年出席者要出份子钱,妈妈低声说,我们多出点。二姨妈泪眼婆娑,不知道是舍不得我们走,或是其他什么。我很想哽咽或眼睛潮红,以告慰离去的二姨父和一旁的二姨妈,可惜我做不了假。我心里默默发狠,一定立好遗嘱,死后不办任何葬礼。 姨父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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