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一部大海的歌剧
作者:李东然( 导演雅克·克鲁佐 )
被大海改写
接受采访时,雅克·克鲁佐清晰而确凿地告诉本刊这样一串数字:这部电影里的动物们总共有100种,选自长达480小时的拍摄素材,耗时4年零7个月,400多人先后参加了摄制工作,远征70多次,到过加拉帕戈斯群岛、哥斯达黎加群岛、东非沿岸海域,甚至在北极和南极,也找了50多处坚冰下的水域取景,那里松绿色的海水让人炫目,惹人神迷。
或者你会感到迷惑,随处可见的海龟、螃蟹,还有那些耳熟能详的小鱼大鱼,在影像科技突飞猛进的当下,怎就须耗费这般周折?况且,早在上世纪50年代,影片《寂静的世界》(Le Monde du Silence,1956)就已经利用各种潜水摄影工具,与各类鱼群共游,探测了海底地貌,调查了沉船残骸,甚至也和鲨鱼、鲸打过照面,当年就夺下金棕榈大奖。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拍摄海洋的深处,已经剥去了最后一层神秘。更不要说眼下各国都有专业的纪录片频道,英国广播公司BBC、探索频道、国家地理,有关海洋的纪录片,根本就不是稀罕之物。
事实上,无论雅克·贝汉,还是雅克·克鲁佐,他们的初衷都不是要拍一部反映海洋的自然纪录片。雅克·贝汉告诉本刊记者,拍一部有关大海的电影确实是他20多年的心愿,但是最初,他的想法是拍一部有关大海的剧情片,甚至已经花了两年时间在剧本打磨上,故事主角是人类,就是如今还留在片头和片尾的那对父子,而譬如一对蓝鲸母子那样的动物角色,也是故事的重要组成部分。剧情也谈不上意外,反对灭绝性的捕捞,反对虐杀,终点还是探讨尊重——人类究竟该怎样学会与其他生物分享这美丽又水蓝的星球。
与很多剧情片的实际拍摄顺序相似,导演们决定首先要解决掉那些完全呈现自然界的画面,以及剧本里那些动物角色的情节。比如带着宝宝洄游的鲸妈妈,剧本里的情节是母鲸在途中被人类捕杀了,小鲸独自朝着目的地游去。“实际上拍摄比想象要有难度,带着宝宝的雌鲸都很警觉,接近它们,比接近任何动物都难,更不要说让它们服从我们的调度。不仅是用时间培养信任的问题,还常需要以食物作为诱饵,但总是喂了东西再拍,水质就会混浊,总之困难重重,我们才明白了,为什么很少有蓝鲸宝宝的镜头能在纪录片中出现的原因。类似的场景,花费了我们很长的时间和精力。”
( 电影《海洋》剧照 )
况且,经历数年资料收集工作,又广泛与海洋科学家交谈之后,雅克·贝汉本人对影片的期待中,有一条重要原则,电影里凡是出现的海洋与自然场景,一定要排除景观式存在的可能,极尽偏僻、遥远,最好全是那种无人问津的地球角落。“我希望自己的电影里那些壮丽的自然,不只是往昔海洋生物多样性的一个侧影,而是紧紧连着当下的世界,是真正狂野未驯、生机勃勃的自然。”
于是天涯海角寒暑易节,仅这些“人物情节”之外的拍摄,就用去了两年。当诸如“蓝鲸母子故事”这样的挑战一次次被摄制团队突破时,旅程也随之延展,此时大海带给摄制团队的惊喜才一幕幕开启。“在哥斯达黎加的椰子群岛,只要把脑袋埋进水里,就能看到包括鲨鱼在内的各种鱼类,以及海龟和各种海洋哺乳类动物,闪烁其间的光线旖旎而曼妙,就像是回到童年,盯着万花筒里的世界。在北极那个叫考博格(Coburg)的小岛上,连我们的因纽特向导也没有登陆过那里,所以那儿完全就是海豹、海象、北极熊的家,它们不知道有多自在安然,它们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加拉帕戈斯群岛的岬地,至今也有20多年没有任何科学家涉足,那里的海狮、鸬鹚们竟然就大摇大摆地走到我们面前,呆呆地打量我们,转身回到自己的种群里,一片嘈杂鸣叫,就像是集体商议:瞧瞧这些长着两只脚的动物来自那里啊?”
( 电影《海洋》剧照 )
雅克·克鲁佐告诉本刊记者:“大概已经拍摄快两年的时候,我们发觉了问题所在——人类部分的故事需要占用掉90分钟左右的时间,如果我们把人类部分的故事继续放在电影里,那么只有30分钟的时间来呈现自然。然而,经过两年的拍摄,无论雅克·贝汉,还是我,都被大海、被自然打动了,甚至说对于海洋的态度也完全有别于从前,关于大海,似乎每个人心里都憋了一肚子话要讲出来,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孩子到过一处别人都没有去过的世界,多想要说给别人听,显然,30分钟是不可能满足我们的。”
最宝贵的投入莫过时间
( 电影《海洋》剧照 )
雅克·贝汉与雅克·克鲁佐就决定忘掉那个构思了良久的故事,再次协力专心拍一部呈现自然的电影。很容易就让人想起两人之前那部大名鼎鼎的《迁徙的鸟》。本刊记者曾有一次参加国际自然电影节的经历,与会的导演中,一位法国导演曾经是影片《迁徙的鸟》的副导演之一,在自然电影节的论坛上,他自然要谈起经典的拍摄过程,那段绘声绘色的描述,至今还让我印象深刻:整个剧组,上至制片人、导演,下至剧务、场工,每个人都有额外的工作,就是猫着腰,伸着脖,两只胳膊比画成翅膀上下飞舞,这是为了带着刚出壳的小鸟散步,好让鸟儿们把人类认作母亲。驯化成功之后的鸟儿们不但不会飞丢飞散,甚至不会惧怕摄影机的拍摄,心情好时,还能主动配合起摄影机的速度。
雅克·克鲁佐却向本刊强调,虽然同为自然类纪录片,海洋之于天空,拍摄的方式却截然不同。“拍摄《海洋》,我们没有去驯化任何一种动物。所有的一切都是自然界里存在的动物,当然这也带来问题,当你把摄影机放在水里,你能拍下的画面就太多太多了,我们究竟该如何选择,况且,我们并不想做任何BBC或者探索频道拍摄过的电影。所以这就是《海洋》最大的挑战,如何区别于别人,同时如何用《海洋》表达出我们自己的感受。”
( 电影《海洋》剧照 )
如今影片里有让人触目难忘的一幕,密集如黑色烟雾般的沙丁鱼群,旋风般随水流席卷而来,而导演雅克·克鲁佐为本刊解释的区别于他人的实际含义,恰就以此为例:“那个镜头是捕捉一群沙丁鱼的洄游,其实你很可能在纪录片频道看到过类似画面,但之所以《海洋》里的那个画面使人感到美丽和震撼,其实本身包含着我们对极限的突破。你知道沙丁鱼总是游得十分快速,我们就想尽办法让我们的镜头能始终保持在鱼群之前,保持着非常快的速度,所以这一次,你不仅是在看壮观的鱼群,你还和它们分享了它们的速度,这正是前人没有尝试过的。即便你对这种鱼的运动速度毫无概念,即便你从来也没有盘算过那数字会有多么惊人,通过画面,你已经能很直接地有所感受,这就是我们想做的。”
然而,通过画面传递鱼群的速度感,仅仅是影片这段华美小高潮段落的开始,席卷而来的鱼群打破了宁静的海面,接下来的捕食场面完全可用壮观形容,海豹、海狮慌张地把自己滚落进水里,忙于捕食的鲸跃出水面,疾飞着赶来的鸬鹚,宛如只只令箭般从天而降,直刺入水中,海浪汹涌,海潮澎湃,而水下的鱼群,虽已经是腹背受敌,受了冲击,但阵容严整,速度不减,坚定而迅疾地呼啸而去。
( 电影《海洋》剧照 )
“我们有三组成员同时在拍摄,除了航拍的一组,一组是潜水摄影师,使用HD摄影机进行水下的拍摄作业,值得一提的是他们潜水服内部的空气循环装置。不同于以往的是,这套潜水服中的空气是封闭在设备内部的,这就使得他们在潜水时完全避免了因换气而产生的水泡儿声,这很重要,因为噪音会惊扰鱼群,也妨碍我们的摄影师能够更接近于它们。另一组人运用就像是遥控玩具一样的迷你直升机拍摄,飞机上只装载着35毫米的摄影机,噪音极低,既不会惊扰动物,也不会影响拍摄本身的收音效果,主要用来跟踪那些比如海豚跃出水面时的画面。事实上,从《鸟的迁徙》开始,我们已经明白,如果你想拍出属于自己的新意,除了用心去思考外,更需要发明创造,需要创造更新的工具。这些新家伙都因为我和雅克·贝汉对短焦距镜头的着迷而诞生,常常,我们希望摄影机和拍摄对象之间最多一两米的距离,摄影机最好紧贴着动物拍摄,因为这种拍摄方式,能传递给观众的是触手可及的亲密感,也是任何别的镜头都无可替代的,我们很喜欢这种感觉,想尽一切办法接近我们的拍摄对象。”
导演雅克·克鲁佐告诉本刊记者,沙丁鱼的洄游本来已经是壮观的场面,每年到了那个特定的月份,30公里长、400米宽和50米深的水域都是它们的天下,鱼的尾数以百亿计。然而,要拍出影片里那样,带着即兴的意味,又热情饱满的场景,即便竭尽最周全的技术革新,屏息凝神,严阵以待,成功也并非尽在掌握。
“2005年的时候,我们去了一个月,同时也拍下了鲸、鲨鱼、水鸟,甚至海浪和整个海洋的全景都拍得不错,唯独捕捉水下鱼群的状况不尽如人意,后来的一年又出了差不多的状况。当第三年我们再次改进了设备,回到相同的海域,才完整地得到我们所需要的镜头。这听起来可能有点疯狂,事实上,《海洋》里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拍摄的段落,不止此处。因为是自然纪录影片,我们完全不接受用蒙太奇的敷衍,所以,其实时间的投入是最宝贵的。但我们却都很认同这样的付出,觉得想要在电影里呈现出一定的深度、广度以及真实的寥廓之感,时间必定与之紧密相连。”
而同时身为制片人的导演雅克·贝汉,面对这样漫长的投入,执拗到似乎模糊了理性,事实上,每当分散在世界各地的拍摄团队向他传来实拍效果并不如预期完美的反馈,他总是反问当地的摄影师或者导演:“还有可能更好么?你想再尝试么?”如果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那么他的态度一贯坚决:“那么就再来一回吧!”
因为雅克·贝汉说自己有这么个原则:“我从不叫停别人的梦想,因为我自己的梦想是无穷的。”
大海的歌剧
《海洋》首映选在2010年世界地球日。当年正有另有一部风头正劲的自然纪录片《海豚湾》,关注焦点也是大海,只不过那是一部更加具有政治指向性的电影。两部电影几次交锋在国际电影节上,相对如《海豚湾》的刺激犀利,譬如《好莱坞报道》的著名影评专栏,就曾为《海洋》写下这样的评介:“这是一部令人心旷神怡、叹为观止的生态学纪录片。那种诗意的、形式感极强的、美到炫目的画面,让人多少漠视了这部纪录片的故事和它所宣传的环保理念。”
事实上,相对于以《鸟的迁徙》为代表的雅克·贝汉“天,地,人”三部曲式的纪录片而言,《海洋》中出现了人类角色,甚至出现了诸如密网捕捞、虐杀动物等等与自然之美截然对立的镜头,难怪很多因为《迁徙的鸟》而开始爱上雅克·贝汉式纪录片的影迷也觉得困惑,为何偏要在神圣而辽阔的自然乐章之间,夹杂这般突兀的音符。
雅克·贝汉对此疑惑的态度素来决绝。“毫无疑问,这部电影里的主角就是那些海洋生物,论主角的话,就是鲨鱼和鲸,舞台是大海,动物是明星。是的,我从没有喜欢过所谓故事性的纪录片,至今在我的心里,《海洋》仍旧是一部大海的歌剧,这是创作自始至终的想法。但我承认,是的,我们的歌剧里,有些额外的情节,有些可以算这歌剧的一部分。譬如那些渔民,真正靠海吃海的,手工作坊式的劳动者,但有些就是纯粹的异物,比如拖着140米长、足足有4个足球场大小的渔网深深掠过海洋的现代机械化捕鱼船。我们说了些和歌剧无关的话,探讨了经济问题,也试图简洁地告诉人们,整个海洋生态系统是如何运作,预测了如果食物链发生了断裂又是怎样的结局,甚至还上演了一些血腥的场面,被割掉鱼鳍的鲨鱼被放回大海,如何在自己的殷殷鲜血中无声死去。这一切都不是我们的本意,但请你相信我,如果你在海上待过5年,这也会成为你必须要履行的良知。”
另一位导演雅克·克鲁佐则更愿意把关于“歌剧”的解释,放进那些有关影片细节的释疑之中。“最后剪辑的电影里,差不多有100种动物,如果我们在银幕上写了100个生物学名称,观众们的注意力就会有100次被牵扯在文字上,他们会从我们想尽一切办法精心营造的情感性世界里出来。我们做这一切的动力是希望观众和我们一样,感觉到动物看着自己时的目光,感受到鲜活的生命的含义,和它们相识,也应该就像是去和一个人打交道的过程,互相观看,试探了解,之后才是姓名。甚至有的时候姓名都不重要了,因此我们的电影里解说词也寥寥无几,相反,我们更重视音乐氛围的营造。鲁诺·库莱斯是法国顶尖的电影音乐大师,和我们合作过《鸟的迁徙》、《微观世界》等电影,虽然有十几年的默契,但相比那些只在电影的最后阶段进入影片工作的音乐人,我们却花更多时间在一起,随时把拍摄好的素材给他看,他也随时把自己写好的音乐与我们切磋,所以这是非常漫长而真实的创作过程,而不仅仅是配乐的过程。”
甚至,导演们想尽办法,让歌剧的“主角”真正开口放歌。“事实上,我们认定可以把《海洋》拍成歌剧,因为水下的世界本来也并非死寂一片,比如鲸、海豚,很多的水生生物都有用声音交流的能力,甚至,他们会唱歌给自己或者同伴,并且声音在水中传播的速度快于在空气中传播的速度,所以海洋里别有一番热闹喧嚣。很多鱼类本身与仅仅依赖耳朵感受声音的人类不同,它们对声音的感知是通过全身的皮肤,所以我们非常希望能使得观众如潜水者一样,聆听到那个世界的声音。所以,我们的水下摄影装置不仅极力降噪,还装备尽可能优质的同期收音功能,比如鲸的歌唱,海豚的交谈,我们都不想错过,所以在电影的绝大部分篇幅里,观众都可以听到海洋里的声音,虽然同期原声的处理以及和电影音乐的配合都是很大的挑战,花费了极大的耐心,但如今的效果总算让我们感到满足。”■
(文 / 李东然) 海洋大海歌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