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教师被撞身亡:乡村公路上的“老头乐”隐患

作者:陈银霞

编辑·王珊女教师被撞身亡:乡村公路上的“老头乐”隐患0黄晓婵的房间不大,大概15平方米,房间空荡荡的,四面白墙尤为显眼。在她意外离世后,母亲于雪荣将她房间里的东西整理了一下,在她葬礼后烧掉了。她希望它们可以替她继续陪伴女儿。于雪荣只留下晓婵的证书和她平常讲课用的麦克风。晓婵22岁,是一名小学数学老师,出事前在河南省南阳市新野县歪子镇于营村于营小学教书。

女儿已经离去两个月,于雪荣依然觉得一切都不太真实。在她看来那天再普通不过。

她向本刊记者回忆事发那天与女儿的联系,详细到每一个具体的时间。2023年11月20日,周一,早上6点40分晓婵打来视频电话,询问弟弟的烧退了没有,还说自己下午要开会,20分钟后,两人挂掉电话。下午4点30分,晓婵又打来电话,问于雪荣抓完药没,俩人聊了8分40秒。晚上6点15分,于雪荣给晓婵发去几句语音和图片,说儿子有道题做错了,老师讲完还不会,晓婵还安慰了她。

再次收到与女儿相关的消息是半个多小时后,来自匆忙赶来的亲戚。对方告诉她,晓婵在镇上发生了车祸。车祸发生时,黄晓婵的同事李娟也在。两个人当时一起去买菜,晓婵骑着两轮电动车,李娟坐在后面。李娟记得那时天已经黑了。坐在后座的她,突然感觉左后方被车子轻轻撞了一下,她“呀”的一声叫了出来,往回一看,是辆白色的老年代步车,当地都叫“老头乐”。不过她很快觉察到撞过来的这辆车子车速并不快,她想,“是个小小的追尾”。

但令人吃惊的事发生了。后面的车子好像并没有刹车的想法,反而是继续前行,李娟和晓婵也被胁迫着往前继续走。只几秒钟的工夫,晓婵好像控制不住车子了,她们两个人和车子一起摔倒,横在肇事车前。后面的车并没有刹车,继续朝她们碾压过来,李娟说,晓婵整个人被卷入车底,李娟的右腿也和车底盘纠缠在一起。“我被压着了!”晓婵喊了一句,便没了反应。最终,还是她们骑着的电动车将老头乐阻停了下来。

李娟记得,车停下好一会儿,车主才下来。他一米七左右的身高,国字脸,看起来70岁左右。他问卡在两车缝隙间的李娟有没有事,紧接着说要把车倒出来,好像并不知道车下还有人。李娟赶紧制止了他,让他打120。对方像被吓蒙了,一直没打通,最后还是李娟打出的电话。等待的过程中,李娟说,肇事的老人一直站在旁边,嘴里说了两遍自己“不会开车”。“老头乐”隐患

出事后,于雪荣一直没有见到肇事者。但于雪荣知道他,对方叫李丰军,今年75岁,家住歪子镇街上,在当地算得上一个“能人”。他早年开油坊,附近村民都到他那里买油,后来又转养肉牛,是当地有名的养牛大户。出事那天,他正是从家里开车去养牛场。

出事点位于通往歪子镇和于营村的路段上,这段路原本是一段县道,因为修建高速路面损坏,下雨时坑洼积水、泥泞不堪。2021年,这段路被改造为新增S237省道的一部分,设计速度80公里/小时,路面宽10.5~13.5米,做了全新的沥青混凝土结构。晓婵平常住在学校,就是沿着这条路到3公里外的镇上买菜回寝室做饭。

歪子镇跟包括于营村在内的多个村庄之间都没有公共交通工具,村民一直靠两轮电动车或三轮车来往两地间。一位村民告诉本刊,当地年轻人多在外务工,路上没有红绿灯,行驶避让全靠自觉,很多老年人没有这个意识。不管是两轮电动车、三轮车还是老头乐,都无需上牌、驾照,老人随意闯红灯、逆行、拐弯,“交警也不管”。歪子镇一汽车修理厂老板告诉本刊记者,2018年左右,因为保暖挡风的特性,村镇的老头乐多了起来,路上随处可见,“有钱的老人买老头乐,没钱的开两轮电动车”。

出事那天,天已经黑了,出事路段也没有路灯。开车时,李丰军没有开大灯,而晓婵的电动车灯光微弱。新野县公安交通警察大队提供的事故责任认定书对事故成因分析道:李丰军驾驶四轮电动车,道路观察不周,遇情况措施不当,同车道行驶,后车未与前车保持足以采取紧急制动措施的安全距离,未保持安全车速,未遵守道路交通安全法律法规的规定,按照操作规范安全驾驶,其过错是造成此事故的直接原因,承担事故的全部责任。

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余凌云告诉本刊,此次事件反映了老头乐长期以来上路的危险和隐患。老头乐一般指低速电动三、四轮车,2000年后由时速10公里以内的轮椅演变成型。山东省汽车行业协会数据显示,中国四轮低速电动车市场从2013年开始,连续数年保持50%以上高速增长,形成了年产100万辆、拉动经济1000亿元的产业规模。公安交管部门2019年发布相关数据显示,2013~2018年,全国发生老年代步车交通事故达83万起,造成1.8万人死亡、18.6万人受伤。仅2022年,北京市共发生违规电动三、四轮车交通事故131起,死亡138人。2024年1月1日,北京禁止老头乐上路。

北京市华城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律师甘仕荣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通常讲车辆上路,一般是指机动车辆在道路上行驶。《道路交通安全法》以及实施条例明确规定,机动车辆上路前需要悬挂机动车号牌,放置检验合格标志、保险标志,办理机动车行驶证。而老头乐属于无机动车牌照、无行驶证、无保险的“三无”产品。甘仕荣说,该类车未经工信部许可生产,未列入《道路机动车辆生产企业及产品公告》,车辆性能往往不符合机动车安全技术标准。

余凌云告诉本刊,市面上多数老头乐为超速车,车速在40~50公里/小时,车体底盘轻、起步快、稳定性低,极易发生侧翻,且刹车系统零部件易磨损,加之车辆出厂未做碰撞试验,也未配备任何安全措施,老年人反应又较慢,安全事故随时可能发生。余凌云说,政府对车辆的治理,是由上游的标准制定、生产与销售管理以及下游的路面管理等环节所构成,而现今老头乐标准并未出台,也未纳入产品目录,导致老头乐在生产、销售上缺乏管理,继而有大量超标车行驶在路上。

“路面执法是按照机动车和非机动车两套标准执法,老头乐法律属性不明,也带来执法的难度。”余凌云说,最简单的一个例子,老头乐是走辅道还是机动车道?闯红灯后,是按照机动车还是非机动车罚款?余凌云提到,2019年9月,《四轮低速电动车技术条件》标准草案获得国务院标准化行政主管部门批准立项,但到现在一直没有出台。“国家标准是确认一辆车是否合格的基础,国标出台后,会通过例如撞击实验,控制车辆的速度、载质量、刹车制动,保证安全。”女教师被撞身亡:乡村公路上的“老头乐”隐患12023年11月20日那天到达女儿出事的地方时,于雪荣看见晓婵躺在地上,穿着米白色的风衣,鼻子和眼睛之间的皮肤被磨破了,牛仔裤的内袋被拖拽没了。她觉得自己亏欠女儿,一直都没有好好陪伴过她。

于雪荣小学学历,还没成年她就拿着姐姐的身份证去广东打工,去过电子厂、毛织厂,后通过媒人介绍,嫁给了同在外打工的老公。男方家里条件不好,分家时只有三间平房、两亩土地和两袋小麦,“连买盐的钱都没有”。为了生存,2003年,晓婵刚两岁时,于雪荣就去广东打工了,后来老公也出去了。留在家里的晓婵跟“打游击一样”,时而住在姑奶奶家,时而住在外婆或爷爷家,在不同的亲戚家里来回游荡。

于雪荣记得2010年底,距离寒假还有一周,她回了趟家,临走前,于雪荣让晓婵去爷爷家,晓婵没吭声,后来于雪荣说过完年就回来,晓婵才“嗯”了一声。“农村的孩子,她不会大哭大闹,她都是无奈接受。”于雪荣说。

一直到2011年,于雪荣怀了三胎,回家生产,母女俩才有了一起相处的时间。于雪荣说,生三胎坐月子时,是晓婵做饭、洗菜、洗碗,照顾自己。那时晓婵才10岁,读五年级。于雪荣说,晓婵成绩好,学习不用父母操心,外婆家满墙都是晓婵的奖状,2016年,她考入县城排名第二的高中,总是学到半夜。

2019年高考,晓婵的分数过了二本线。但家里穷,读大学的学费加生活费是一笔不小的花销。于雪荣劝晓婵当老师,因为自己的哥哥就是当老师的,后来也在县城买房买车了。在母亲的劝说下,晓婵报考了南阳师范学院的定向大专师范生,免学费,包分配,一年还有3000块钱的补助。

周雅萱是晓婵的大学同学,她说,晓婵很节俭,从不化妆,唯一的护肤品是水乳,不到100块钱。每次逛街,她都只买些生活必需品,相中衣服后也选择网购,很少参加聚餐,面对陌生人也总有些拘谨。但站上讲台的晓婵判若两人。另一大学同学记得,有次上台发言,她声音洪亮、全程脱稿,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三年里,她获得了两年校级奖学金。

晓婵很心疼家人,大三实习一年,她一个月工资只有1000多块钱,但还是节省下来给家里添置了一台冰箱。2022年9月正式工作后,一个月有2000多元工资的她,开始承担妹妹的部分学费。年底,她给妈妈买了一件300多元的棉袄,自己最贵的衣服却不超过200块钱。

原本,晓婵对自己刚开启的人生是有憧憬和规划的。她在准备专升本,想要提升自己的学历,并给自己设立了目标,工作六年后考编到县城初中教书。也许是因为有了明确的目标,这一年晓婵看起来很快乐。大学几乎从不穿裙子的她,开始穿起蓝色的碎花裙,跟朋友视频时,也涂起了口红,还会让朋友帮忙选衣服。以前没有兴趣爱好的她,开始画画和剪纸,书册里夹着她剪的孔雀窗花。她还报名了教师大比武比赛,准备在明年参赛。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李娟、周雅萱为化名) 老头乐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