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感无力

作者:刘畅

我深感无力0“我能做什么?”

也许这是当下的“天问”,看到被战争撕碎的城市、被疫情封锁的城市,那些城市里受困人们的图景和呼救,每天深夜放下手机的时刻消失,下一个清晨又涌到面前,不停歇。

“只是我无能为力”,心里的另一个声音说。

于是“我能做什么”成为一个反问句。一个人不由自主地自问背后,也许自己虽未受波及,却同样经受痛苦,无力是一连串更为具体的反应——心跳过速,食欲不振,无法入睡、悲惨的景象在眼前盘旋,醒时易怒、精神涣散,却忍不住一而再而三地关注负面的消息;他开始察觉社会危机四伏、自己是孤立的、只想蜷缩在自己最熟悉的圈子里。

哲学家说,那是因为普遍的道德准则:“有两样东西,我们愈经常愈持久地加以思索,它们就愈使心灵充满始终新鲜不断增长的敬仰和敬畏:在我之上的星空和居我心中的道德法则。”痛苦是道德律的强迫。心理学家的解释更为切近,那是源于同样结构的大脑,使人皆有共情能力。体验他人的创伤情景后,我们会体验到一系列负面情绪,仿佛自己也亲身经历。它被心理学家麦肯和珀尔曼用“替代性创伤”的概念界定,指“个体因为目击创伤场景之后,体验到了超出自身耐受极限的情绪体验,从而导致的各种心理异常现象”。它最初除了指向经历家人受到创伤的人,多指会长期接触创伤事件的人群,诸如警察、消防员、医生、社会工作者、心理咨询师等专业人士。而当手机里的负面消息源源不断,受害者也同样是平头百姓,普通大众的处境也与专业人士无异。

是的。心理学教导人们,甚至人们自己也能意识到,这些反应是正常的。那些令人绝望的经历,不一定是自己必将经历的;那些令自己痛苦的情绪,对自己没有害处,它只是暂时的,会随着时间慢慢消失的。有可依赖的人陪伴,接纳自己的情绪,人们会自动思考调节情绪的策略,回归理性。将自己与创伤事件隔离,甚至学着掌握自我调节方法。比如适当休闲和锻炼,像心理学家建议的“蝴蝶拥抱”,“闭上双眼,双臂交叉在胸前,双手指尖触碰锁骨和肩膀之间的区域;移动双手,模仿蝴蝶的双翼;深呼吸,感受通过身体和思维的感觉……”

但是,想必无力感仍然存在。因为负面消息无时无刻不涌来,诸如战争、疫情等笼罩其上的问题不曾解决,甚至个人已卷入其中,或是即便没有被波及,也曾就社会议题积极讨论,却不被理解,遭到奚落、攻击,甚至负面情绪不被广泛接受。那便不再是短暂的替代性创伤,而是一种被耗尽的感觉,它难以自我消解。如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所说,“当灾难成为日常的一部分,它可能造成一种无与伦比的激烈情绪,而这种情绪会损害我们的现实感和人性”。

有心理咨询师曾如此形容,“愤怒并不是一种能持续很久的情绪,因为太过虚耗一个人的精神。当愤怒持续一段时间仍得不到出路,就会化为悲哀,最后沉淀为绝望,为了一己的生活好过一点,唯有装作遗忘。到了某种时刻,又受刺激而想起曾经的愤怒,也马上明白自己纵使多愤怒也好,实际没有方法解决问题,于是无动于衷,就是无力感”。

心理咨询师理查德·布鲁伊莱曾说,巨大的不可控因素对人造成伤害时,个人会感到非常无助,并用愤怒、内疚和自我批评来掩盖这种无助。理查德·布鲁伊莱在书中表示美国难以忍受的就业环境如是,当下的战争、疫情亦如是。而长期暴露在这样的刺激和失望之下,令人想到美国心理学家塞利格曼做实验中的狗。他曾将两组狗放在吊床当中,第一组狗被轻微电流电击,但它们能够停止电流,另一组则不行。当这个吊床实验完结后,再将这两组狗放到一个有障碍物的屋子,第一组狗在屋子中遭受电击时,会跳过障碍物逃走,第二组狗虽然看到第一组狗逃跑的范例,知道自己能逃走,但在遭受电击时,却不尝试逃走,只会躺在原地不动,等待痛苦来临。这种行为被称为“习得性无助”。

人也会如此。就像心理学家曾研究“二战”犹太人大屠杀时的集中营幸存者,发现他们开始拒绝关心和鼓励自己。之所以如此,那是因为,人透过了解事物间的因果关系,以及行为对周围造成的影响,从而学会如何操纵及适应环境,切合生存需要。但因果关系不再存在,行为便会立刻变得没有意义。这种难以撼动,往往充满恐惧,个体害怕自己因为一些不可抗力因素的影响,而受到严重的伤害或社会排斥。于是,在看似“躺平”的人内心,会将外界的问题归结到自己身上,形成自卑感,认为这个问题影响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它是不可被改变的。

“我能做什么”将发展为一种抑郁症,或是将一个人原有的抑郁状态加剧,使一个人在大部分时间里持续低落、烦躁、悲伤,乃至空虚,充斥着绝望的想法和感受,持续悲观、负面地品味过去、现在和将来。这种状态会一直延续,不断恶化,最终损害个体的社会功能。而且,因为它源于外来个人难以撼动的原因,在原有抑郁症的表现之上,个体失去能够掌控自我命运的想法和感觉,认为努力工作、接受教育、保持想象力和坚持信仰是不重要的,并且认为一个人的可能性是有限的。

但是,无助往往源于缺乏真正的理解和聆听。寻找能够对话的群体,开展深入的对话尤为重要。应用社会学会提供一连串的提问,厘清每个人的观念,塑造共识,比如,“你的无望是因为你曾经有过盼望,这些盼望是什么?可以描述一下‘理想社会’吗?你曾经见过或听闻过它?可以告诉我你见过听过的经历吗?有没有同伴与你一起经历这些?如今他们在哪里?你希望在这个‘理想社会’出现过程中扮演什么角色?有谁和你一起?他们还在你身边吗?你觉得你和同伴们还有什么事可以做?”

在一点一滴的助人行为里,人们也会重获与人的真实联结,得到即时的满足感。甚至面对根深蒂固的习得性无助,有同路人相伴,人们需要挑战自己的认知,重新开始尝试早已认为没有希望的事,如《呐喊》里的鲁迅,“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凭空添上一个花环”。 心理学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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