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稿案

作者:卜键

伪稿案0乾隆十六年(1751)七月,云贵总督硕色密奏发现伪造的孙嘉淦奏本,正在大力追查,并将“伪稿”附函上报。弘历阅后震怒,钦定为逆案,严命各省督抚访察缉拿,追根究底。伪稿中写了什么?懂事的硕总督只字不提,大讲自己读毕的惊骇与愤怒,“恨不得寝皮食肉”“此等逆徒,虽凌迟不足以蔽其辜”。硕色也表示不相信出自孙嘉淦之手,更不相信伪稿后面的所谓朱批。

伪稿,类似今天所说的小道消息、假新闻。古往今来,世间都会有类似的东西流传飞播,假托名人,装填时事,不择地而生,却也必有一个或一伙真正的编造者。署名孙嘉淦的伪稿作者是谁?出于什么目的编造这些呢?硕色说已命案发之地贵州安顺府严密追究,其也是皇上特别希望知道的。

为规避风险,也为了加大关注度与传播速度,作伪者假托之人,往往要选有声望的名流。本案中招的孙嘉淦,为康熙朝进士,以敢言直谏名动朝野:雍正继位前后兄弟失和,孙嘉淦上疏请“亲骨肉”,几乎掉了脑袋;待乾隆登基,擢升吏部侍郎、左都御史,又上了一道“三习一弊疏”,大意是提醒皇上,宝座坐久了,谀词听多了,笑脸看多了,就会习惯成自然,“喜小人而厌君子”。那时弘历正努力营造宽松包容的氛围,愉快地表示接受,并宣示群臣。之后孙嘉淦升刑部尚书、吏部尚书,出任直隶总督,再回朝任吏部尚书,备受倚信。

三年春夏间,曾有一个小道消息在京师盛传,说孙嘉淦密参多位在朝大臣,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徐本,尚书讷亲、海望,领侍卫内大臣常明,皆在名单之内。一个月后,乾隆出面澄清,说鄂尔泰、张廷玉是皇考特简之大学士,为国家之栋梁,才识远在孙嘉淦之上;而对孙氏屡加升用,乃因其操守廉洁、人品端方,并非才识比张、鄂更优,否则就让他做大学士了;至于孙嘉淦密参之语,则纯属别有用心者的编造。谕旨曰:“朕不知造作讹言之人是何肺肠?或忌嫉孙嘉淦之人,见朕将伊升用,而造为此说,以排挤之耶?或趋附孙嘉淦之人,欲相引重,而造为此说,以扬其特立独行之直名耶?”其也是一桩伪稿案,乾隆没让追查,但对监察百官的都察院、负责京师治安步军统领衙门提出批评,责备他们缺乏舆论管控能力,要求下不为例。岂知过了十几年,托名孙嘉淦的伪稿又一次出世,而且将锋芒直接指向皇帝。

性格就是命运。孙嘉淦与弘历的关系颇有几分微妙,已翻过一个跟头,在湖广总督任上因事被革职,不久得到皇上起用,又以老病恳请退休,在家乡住了两年。乾隆还是把他召了回来,十五年八月任为工部尚书,兼翰林院掌院学士。也就是在那时,有人开始编写那份“恶攻”奏章以及朱批,署着孙嘉淦的名字,正在大江南北不胫而走。弘历喜欢琢磨,却也从未怀疑过老孙的忠诚,接到硕色的奏报,同意其对捏造的定性,通谕各省追查。不久收到山东按察使和其衷的奏折,说是“伪造孙嘉淦本稿”在四月间就在济南出现,经追查传播者为江南河道撤职官员官贵震,禀告巡抚准泰,请求一面上奏,一面通报江南督抚协查。准泰说无庸深究,亦不必具奏,将禀件“勾抹发还,改为拾自途中,拟杖完结”。弘历对此很感意外,命刑部侍郎兆惠“驰驿前往,将准泰革职拿问”。

此事使各省督抚震惊惶恐,赶紧行动起来,派员访察,对线索顺藤摸瓜,抓捕审讯,迅疾掀起一场席卷十余省的政治风暴。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超过大半个中国都有伪稿的流传。至于传播方式,则不一而足,商人、文人、武弁都有参与,也以官方驿传为渠道,不少伪稿就夹在政府公文中,得以瞒天过海。除了一些衙门的幕友吏役,很多中下层文武官员都曾看过,有的辗转传抄,有的聚众朗读,津津乐道,长官也不太当回事。那个举报巡抚不作为的和其衷,其实在开始时想法与准泰一样,就是加以遮盖,不愿追究。后官贵震在江苏被捕,搜出“捏造孙嘉淦本稿一纸”,还有一封和其衷幕友刘宏谟的信,始知内情:先是沂州府禀报抓获私传伪稿之人,审明得自官贵震,请求省里出面请江苏解审。刘宏谟对和其衷说官贵震系自己至亲,求他与巡抚商酌,将供词改为路上拾的。两江总督尹继善亲自提审官贵震,贵震拒不交代,遂密札准泰,“令和其衷交出刘宏谟,押解江省质讯”,岂知和其衷先下手为强,巡抚大人已被拿下。只此一件,就可知追查伪稿案的过程极其复杂,涉事者千方百计抵赖,调查动辄进入歧途。而办案人捋着线头追来源,看似简单,可往往跨越数省,转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惹得皇上着急,斥责:“如此循环往复,益不能得其端绪。”

这样范围的大追查,自也难免过火,层层加码。仅四川一省就“获犯二百八十余人”,而各省查出传抄者,轻则枷号示众,重则视为大逆之罪。乾隆不得不出来纠偏,说传抄转递者不应算逆犯,传谕尽快审明,将涉案情节不重的从犯立即释放。或是受到此谕的鼓舞,出身满洲的御史书成上奏,说目前正由各省陆续解押人犯至京,而廷臣的会审势必旷日持久,也难免造成冤枉和株连,恳请将在押者一律释放,另命督抚严密访拿正犯。乾隆认为正是由于采取了种种措施,已渐渐接近真相,书成身为满洲世仆,希图含糊了事,实在是丧心病狂,即命将之革职。

虽说处分了书成,弘历对此也有所反省,加快了办案速度,于十八年三月宣布结案:主犯为江西抚州千总卢鲁生,“曾任长淮卫守备,缘事降调千总,乾隆十五年七月内在刘时达家虑及办差赔累,妄希停止巡幸,遂与刘时达编造奏稿,凑成‘五不解十大过’名目;复思孙嘉淦肯上条陈,借名耸听,于各帮会议公事时给众阅看,交书办彭楚白钞传”。刘时达为南昌卫守备,也招认实有其事。此时卢鲁生已被正法,军机大臣拟将刘时达凌迟处死,皇上开恩,改为斩监候。这份伪稿被搜缴焚毁得非常彻底,目前未见流传,而由此谕,可知写作的主要目的,是想阻止将在十六年春举行的南巡。其时乾隆渐渐变得严苛专断,如孝贤皇后大丧期间的剃发案,打压尹继善、陈宏谋等贤臣,处死讷亲、张广泗等,在社会上引发很多议论,无形中推助了伪稿的大传播。

伪稿案算是一场文字狱吗?史学界看法不一,而其追查方式,则与后来编纂《四库全书》时的文字狱颇为相像,甚至可视为一种预演。孙嘉淦始终受到皇上信任器重,就在督办伪稿案的同时,仍不断被重用:十六年十月,兼会典馆正总裁官;十七年三月,主持顺天乡试;七月,担任经筵讲官;九月,再任吏部尚书,并升为内阁协办大学士。乾隆帝还赏赐给他住宅、黑狐端罩,凡此种种,表明这位大皇帝虽易冲动和感情用事,但头脑是清醒的。十八年八月,孙嘉淦再次被钦点主持顺天乡试,而在三个月后即一病不起,至于有人说他死于压力太大,那就是天知道了。 历史乾隆孙嘉淦清朝历史四库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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