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生活的可能
作者: 韩雨晴《夜晚的潜水艇》是陈春成首部作品集,收录了九篇短篇小说。在该小说集出版后,陈春成凭借此书荣获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首奖,由此引发大众关注,陈春成也开始真正登上中国当代文坛。陈春成的小说富有极强的想象力,配合着华美的语言使人读来觉得是一场极为优质的视觉盛宴。在他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许多相得益彰而出现的内容,比如古典与现代的结合,本土与西方的交织出现,构造飘逸的想象力的同时,写现实部分又十分扎实等,这些无不在向我们展示陈春成眼中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除此之外,也有许多其他更为具体的特点等待我们进行解读。正如贾行家在《诗意、迷离、飞驰的想象—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品读》一文中对陈春成的评价一般,“陈春成是一座傍晚的园林,每句话都值得细看,每句话都即将错过。我相信这个传说:‘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有一种古老的文字秩序在暗中流传,到他出现时,我才能指给你:快看,就是这个样子”。
一、语言和想象力的华美盛宴
阅读过陈春成的小说之后,让人感受最深的,便是小说中优美干净的语言和璀璨而丰富的想象力。譬如,“有什么喜欢的景致,只当一期一会,不倾注过多感情,也就易于洒脱”(《竹峰寺》),“那天我附在一只蝴蝶上,忽高忽低地在蘅芜苑的藤萝间翻飞,毫无征兆地,我撞见了曹雪芹的鬼魂。那是一点微光,在柳荫下低低地沉浮……”(《〈红楼梦〉弥撒》),“我把本子放在枕下,临睡前摩挲一番,枕着我几乎就要拥有的整个宇宙,然后坠入日常的,琐碎的梦中”(《传彩笔》)。陈春成的小说几乎每篇都是如此,语言典雅澄净的同时,想象力也极为空灵独特,这也是其小说频频获奖的重要原因。
小说的魅力,很大程度源于其语言的魅力。陈春成小说语言的优美华雅,离不开他对东西方经典的借鉴与传承。例如,《夜晚的潜水艇》便以博尔赫斯这位语言大师为开端,“1966年一个寒夜,博尔赫斯站在轮船甲板上,往海中丢了一枚硬币。硬币带着他手指的一点余温,跌进黑色的涛声里”(《夜晚的潜水艇》)。综观全篇,博尔赫斯对其创作的影响随处可见,这种写作方式既充实了小说的内在结构,也是对西方文豪的致敬。除了博尔赫斯,汪曾祺对陈春成小说语言的形成也有着很深的影响,汪曾祺在《中国作家的语言意识》中多次强调的“写小说就是写语言”这一写作观念,存在于陈春成小说创作的肌理之中。正因如此,陈春成小说的字里行间颇有诗化与散文化的意味。譬如,“那反复出现、无穷无尽的屋顶之于我,也许就像那树池之于李茵,是人生中一个微不足道、但挥之不去的谜团,轻烟一样,弥漫在生活的背面”(《李茵的湖》),“不是所有洞口都陈列在那里,任人选择;有的埋伏在暗处:我一脚踏空,就一头栽了下来,到现在也没有落到底”(《裁云记》)。这不仅彰显了陈春成小说对古典的继承,也体现了其小说语言的精美。综观陈春成的创作语言,颇有别具匠心、独树一帜之态,从东西方经典之间寻找语言的灵感,造就了他的创作中既古典又现代的风格。
在几篇短篇小说中,除了虚构的故事情节之外,也存在着作者的自述,其中的表述是蕴含着极强的想象力的。陈春成的想象力不仅赋予了作品,也赋予到了主人公的身上。例如,《音乐家》中的主人公古廖夫凭借想象进入异度空间,他极强的想象力使得蓝鲸体内、花苞内部、月球表面都成了他的音乐厅。《夜晚的潜水艇》同名小说在陈春成的描写下,便将真实与虚构的界限极度模糊化,这篇小说同样也凭借想象进入异度空间,它存在于两个时空,小说主要是以回忆录的形式构成大体框架,故事的始末都是以主人公陈透纳的回忆录形式呈现的。由此看出陈透纳不仅是故事的主人公,更是小说的叙述者,因此陈透纳也存在着作者的影子。十六岁时被他放弃的潜水艇随着他的想象力一起消失,在那之后世人眼中才华横溢的艺术家的创作不过是他对少年时承载着爷爷思念的潜水艇的回忆和复看。再如《传彩笔》和《酿酒师》,将现实与神话融合起来,更是将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老子《道德经》),获得极大成功的同时付出的代价注定是无法被常人理解知晓的,成就伟大作品的同时却不会被任何人知晓你的伟大,这是《传彩笔》传达的理念。在《酿酒师》中,最好的酒并不在于材料器具的珍贵精良,而是不知名故人口中的“酒是水酿出的诗”,酿出世上最好的酒的酿酒师最终也会被世人忘记,即使是最亲近的徒弟。一切空空,不明所以。这与《传彩笔》传达的思想是如出一辙的。“空”与“藏”,似乎构成了陈春成小说的主旋律。在《夜晚的潜水艇》中,面对现实与消逝,陈透纳的内心也许是挣扎纠结的,却能凭借一种天马行空的方式获得拯救—藏进潜水艇中,守护自己内心的单纯与美好。这种“藏”的手法不仅出现在这一部短篇小说中,更是贯穿于陈春成的整个小说创作之中。
二、理想境界—“空”与“藏”
在《酿酒师》中,最理想的境界是“空”,经过了酿酒的种种步骤与章法,最终的透明酒喝过之后一切变得空透,消失,酿酒大师最终的结局是自身变得虚无,这正像人的一生—多彩的青春、辽阔的梦想,经过岁月转换至玄妙的中年,最后回归寂寥的虚无,在这里“空”似乎是主人公所找到的安放自身的方式。除此之外,从这部小说集中的其他作品中我们更进一步地发现陈春成小说中的另一个内核—“藏守”。《竹峰寺》中“我”把老屋的钥匙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慧灯兀自藏守蛱蝶碑的秘密,《传彩笔》中叶书华藏于文字的璀璨,《音乐家》中只有在脱离现实世界之外的想象世界里才能在心中舒徐作曲的穆辛,而面对高压的政治环境,古廖夫只能将自己内心疯长的创作欲望藏起……这种藏守构成了陈春成文章的主要思想,同时也表明了天才的孤独之重并不是人人都能承受的。
那么,陈春成究竟为什么“藏”?“藏”的意义何在?通过对这两个问题的解答,我们可以感受到陈春成创作背后的追忆与批判。《李茵的湖》虽是以男女恋爱为主线展开,但是作者写作的侧重点并不是二人之间的感情纠葛,而是着重于探寻耽园中究竟是何物引发了女主人公李茵心中无端的异样情愫。这也是陈春成这部小说集中九个故事的共性所在—人物关系被淡化,故事情节被削弱,二者皆要让位于对广袤宇宙的想象和对世间万物的关注。在这斑驳陆离的现实世界里,人们一味地忙于向前赶路,不断拥有的同时也在不断失去。途中很多事物也许曾经拥有,但随即而来的便是它们如流沙般从指尖溜走,为人们所遗忘,甚至被迫放弃,即使有些东西人们不想失去,但依然留不住,徒留一抹怅惘……久而久之,这些不复出现在人们生活中的事物便消失了。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又一个忙于将自己珍视的事物“藏”起来的身影,如上文所提到的李茵,一如《竹峰寺》中的主人公执着于过去美好的回忆,哪怕明知幻想有破灭的可能,但是那些被深埋的秘密,却“足以抵御世间的种种无常了”(《竹峰寺》)。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陈春成的写作中执着于“藏”。“藏”的意义在于拯救。在他的笔下,总会有一部分人即使身处喧嚣,却仍愿意怀着质朴纯真的本心,在风云诡谲的变幻中将自己爱惜的美好珍藏起来。他们从人们眼中“应该过的生活”中逃离出来,这并不是逃避,而是一种与现实的对抗,更是一种自我疗愈之法,“藏”于他们而言更像是初春的暖阳,而春日的暖意终会烘干那潮湿的林木。
伴随着“藏”,与之相关的是一个又一个有形或无形的密闭空间,比如《竹峰寺》里的听瓮,《夜晚的潜水艇》中的潜水艇,《裁云记》中深山上的洞穴,《音乐家》里古廖夫脑海中的演奏会……这种密闭空间最终指向的是某人的私人空间,也就是对自我的开拓。藏的过程,也是一个发现新的自我的过程。“藏”的美学被谈论得最多的一篇当数《竹峰寺》,“我”喜欢一切都按照既定的秩序运行,因此当老屋被拆工作频繁调动的时候,“我”的内心是愤懑不快的,大学时藏东西只是为了保留住当时的情感与载体来对抗流逝,属于在自己稔熟的地点;再来竹峰寺,竹峰寺对于“我”来说已经属于一个陌生化的地点,“我”在竹峰寺藏钥匙的行为,本质上是一种在隐秘的陌生场域中进行的自我探索。藏匿不仅指向物理空间的遮蔽,更通过陌生化的空间经验完成了对个体心灵的疗愈。这种对隐秘空间的依恋,折射出当代青年在流动社会中普遍存在的精神漂泊感—他们在快速变迁的生存境遇中,亟须建构一个能够安放精神世界的诗意栖居之所。这是一种极富生命力的写作,从已知向未知的过渡,并不是一种重构,而是将二者进行联结,无论时节变迁,世界动摇,竹峰寺就在那里安然不动,竹峰寺也成了陈春成文学理想的隐喻。
三、想象力背后的悲剧色彩
在陈春成笔下,社会历史与现实只是人生舞台之上的一块幕布,个人的自我的呈现相对而言是更为重要的。以《夜晚的潜水艇》为例,“我”不再是知名画家陈透纳,“我”只是一个在想象力的田野中驰骋的少年,有着敏锐的感官,“我”的联觉可以使“我”在看到课本的山水画时仿佛置身其中……对于“我”来说,幻想中的世界比现实更为美妙。但是实际上,少年时的“我”所处的空间虽然是有限的,囿于一方课桌,但是少年时期生出的想象力却是无限的,“我”沉浸其中之时是可以任意遨游的—在海底探险,在莫奈的睡莲花瓣间遨游,这种因沉浸在奇妙幻想中而获得的快乐是其他任何事物都无法带来的。然而,当为了学业迫不得已放弃想象力时,“我”考上了一个不错的大学,长大后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在合适的时机结婚生子。世俗意义上讲“我”是成功的,但这对于“我”来说总是拘束的,因为在这看似有限的空间和社会层网中,“我”的内心深处一直存在着的儿时梦境才是令“我”心向往之的。那为了学业而被放弃的想象力也早已“飞出了银河系,再也回不来了”(《夜晚的潜水艇》)。陈透纳虽然靠着儿时的幻想世界成了知名画家,但终究无法获得灵魂的自由,使人惋惜。
在《裁云记》中,只因元首在视察工作时的一句“今天天上这个云,怎么破破烂烂的,你们看像不像一块抹布”不经意的玩笑话,当地官员便随即成立了云彩管理局,负责管理城市上空所有浮云:“所有云都应依法修剪成规定尺寸的椭圆形,边缘为均匀的波浪形花边,否则即属于违法云,我局将依法对其进行消灭。”因意外而再次出现的不同形态的云,却被小孩子质疑:“爷爷乱讲,哪有这样子的云。”事物的消逝也因之变得更加彻底。这看似是荒诞不经的笑话,实则是对现实世界中金钱至上地位至上主义的讽刺,同时也有着因个性被扼杀而带来的叹惋。
在《〈红楼梦〉弥撒》中,作者将《红楼梦》比喻为一个宇宙,通过红楼梦世界与宇宙观联系,构织了一个奇妙的宇宙空间,引起读者对红学精神的思考。作者描写了《红楼梦》与子规军的对立,暗讽了文学服务于政治的功利性写作;描写了《红楼梦》最终随着宇宙消逝,引发人们对现实社会的深度思考和辩证看待。作者运用富有想象力的语言阐释这种哲理,如“灵魂如果意味着某种残念,那么曹雪芹死后,他的灵魂没理由不附着在所有《红楼梦》之中;《红楼梦》的存在越多,他的灵魂平均在每一份上的量就越稀薄”。还有《音乐家》中,古廖夫幻想出分身穆辛来为自己演奏出那些无法通过审查的生命之曲,“穆辛放下单簧管,心满意足地睁开眼来。古廖夫向他笑了一下,笑容却停滞在完全展开之前”。这些富有丰富想象力的人对自由的追寻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阻碍和波折。陈春成笔下的故事在富含丰富想象力的同时,对社会问题的讽刺也是极为深刻的。
值得一提的是,《尺波》向我们讲述了一个缥缈神奇、虚幻瑰丽的有关铸剑师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国王、铸剑师、祖父陈蕉等人的经历中包含现实与幻想,现实与幻想又因为铸剑而交叉重叠。我认为,在这里陈春成向我们提供了看世界的另一种可能性:这个世界本身就是现实与虚幻相伴而生,我们所生活的此世界本身也可能是彼世界的幻梦,另一个世界则可能借由我们的幻梦而连接此世界。
总体而言,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中体现了陈春成及其笔下人物对圆满生活的追求。回归到现实中,人们在追求美好事物、美好生活的过程中,也许得不到美好生活的正向反馈,但是无论结果怎样,至少追求美好的过程是可贵的。《夜晚的潜水艇》中的九个故事,亦是九种天马行空的想象。每个故事的共同点在于,这种细腻精准的情绪描述是有趣但悲伤、真实却又荒诞的,每个来自宇宙想象力横生的天才,都最终被现实社会溺成了一个普通的人。小说集也不同程度地向我们传递了从少年时期的想象力丰富到中年时期的想象力丢失都只是曾经沉溺于自己编织的美好幻想之中,黄粱一梦终究是要醒的。小说集中始终探讨着的真实与虚幻,看似是充满多元文化的宇宙,实则指向现实生活中人的精神世界,也是陈春成在为读者探求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