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中的女性形象与性别视角研究

作者: 李燕

《古诗十九首》是汉代无名氏创作于东汉末年的一组五言诗,由十九首诗构成,在中国诗歌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刘勰《文心雕龙》誉其为“五言之冠冕”,钟嵘《诗品》更赞其“天衣无缝,一字千金”,充分彰显了这组诗歌深邃的情感内涵与质朴的语言风格。这组作品不仅以感叹人生短暂、抒发离别相思为核心主题,生动地展现了乱世文人的人生追求与精神幻灭,更兼具极高的艺术价值与历史价值,成为反映东汉末年社会风貌和文人精神世界的重要载体。

在具体创作中,女性形象作为情感表达的重要载体,承载着诗人对爱情、婚姻、家庭等人生主题的深刻思考。这些形象既包含对女性的赞美和同情,也时时透露出对当时时代背景下对于性别的固有认知和偏见。通过多样化的表现手法,诗歌构建出具有张力的两性情感世界:既有男女视角的差异对话,也折射了当时社会的性别观念和文化背景。本文着重分析女性形象的艺术特征及其塑造方式,探讨其背后折射的性别文化机制,同时考察这些经典形象在后世文学中的接受流变与重构轨迹。尽管学界已充分肯定《古诗十九首》在文学史上的显赫地位,但关于其中女性形象与性别视角的研究仍显不足,有必要进行更为深入的探讨。

一、《古诗十九首》中的女性形象概览

(一)思妇形象

《古诗十九首》中的思妇形象,有浓郁的情感色彩和丰富的文化内涵。动乱的时代中,离别与等待成了这些女子的常态,虽然她们有对现实的无奈与抗争,但她们的忧伤与孤独,坚定与忠贞,成了古代文学中经典的女性形象特征。以《凛凛岁云暮》为例:“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睎。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随着季节的变化,思妇牵挂着远方的爱人。开篇“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营造出一种凄冷、悲伤的气氛,既有对时光易逝的无奈,也暗示着思妇内心的孤寂。“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点明了思妇心系远方漂泊不归的丈夫,凉风刺骨,蝼蛄鸣叫,思妇推己及人,牵挂远在他乡的丈夫没有足以御寒的冬衣。梦中是二人欢快的场景,梦醒后令人格外惆怅,与《诗经·柏舟》中的“静言思之,不能奋飞”之感相似。柔弱而坚韧的思妇,忍受着身体上的寒冷,心灵上的煎熬,却始终坚贞,怨而不伤。

在中国古代文学的卷帙中,思妇形象的首要特征即是对丈夫的忠贞不渝。这些女子与丈夫远隔千山万水,长时间无法相聚,内心充满思念,甚至相思成疾,带来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痛苦。如《行行重行行》一诗,“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诗人借物起兴,传递思妇的深切渴望。在《孟冬寒气至》中,开篇“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以孟冬时节的严寒和萧瑟的北风破题,描绘思妇内心的凄凉与孤独。“愁多知夜长,仰视众星列”,思妇因愁绪难眠,夜晚仰望星空,充满对远方亲人的无尽思念。“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两句尤其动人,诗人以月之圆缺暗喻人之离合,展现了思妇对团聚的渴望与现实的无奈。

思妇形象与当时社会背景密切相关,汉代婚姻制度中,婚姻礼法制度逐渐严密,女性相对处于被动地位,格外强调女性的忠贞。《古诗十九首》所产生的时代,游宦的男子为建功立业,背井离乡,妻子成为思妇,她们的忠贞与坚韧不拔,不仅是女性情感世界的真实写照,也反映了社会对于女性的期待与道德要求。

(二)怨妇形象

怨妇之“怨”情,来源不一,最主要的是由丈夫不归、年华易逝而带来的凄怨。

《冉冉孤生竹》中的怨妇,她以新婚女子的口吻,表达了因丈夫长期不归而产生的哀怨之情。“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女子以竹自喻,突出其坚韧的品质。“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表达出对新婚生活的美好期待。然而,女子面对的现实是“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丈夫远行,新婚妻子只得独守空房。在漫长的等待中,青春易逝的苦恼使妻子内心充满痛苦与无奈。

《庭中有奇树》中的怨妇,看到庭院中的树花开满了枝头,欣喜之余,她折下一枝,却发觉无人可赠,丈夫路远难致,因此妻子赌气说到“此物何足贵”,先扬后抑,充分体现出怨妇别久念深、因情生怨的情绪递进。

怨妇的情绪来自对时光的感慨和对生命的珍视。古代女子生活空间狭窄,在一成不变的环境中,对季节和时光的感触格外深刻,容易留意到气候的变化和季节的更迭,进而感受年华的易逝。男子则不同,在远游时,更容易对环境的变迁、仕途的艰辛产生感触,这是由所处环境不同决定的。女子对于家庭的依赖性更强,因此长时间的分离,给思妇带来了深深的孤独与无助之感。

(三)商女形象

商女形象往往承担一定的社会批判意味。商女社会地位低下,缺乏保护,只能依靠自己的才艺在夹缝中求生存。《古诗十九首》中的商女,内心矛盾而挣扎。例如,在《西北有高楼》中,在“上与浮云齐”的高楼之上,有一位歌女,她歌声清亮却充满伤悲,“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青青河畔草》中的“倡家女”,妆容艳丽,姿态美妙。“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连用六个叠词,由远及近,极力渲染商女之美。而在篇末,她大胆直白地发出“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的呐喊,既是对感情需要的追求,也是不愿在沉默中任由命运摆布的抗争,展现出女性的自我意识,直白又充满生命力。

商女的情感世界较之普通妇女,多了几分矛盾与纠结,一方面,她们对于爱情和婚姻的渴望更加强烈;但另一方面,身份的特殊使她们往往难以真正找到良好的归宿,更多的时候她们是在孤单中度过的。在古代社会,女子的容貌与才艺可以被视作商品,进行交换与买卖,这既是对女性价值的扭曲,也是对女性自由与尊严的剥夺,更是社会发展的畸形产物。

在《古诗十九首》中,无论是思妇之忠、怨妇之伤,还是商女之痛,这些女性形象各具特色,既有温柔忠贞的妻子,也有深情婉转的恋人,都十分动人,也反映出当时社会对于女性的期待与界定。

二、性别视角下的情感世界

(一)借助女性形象表达自身情感的男性视角

《古诗十九首》的作者多为底层文人,东汉末年,宦官与外戚争权夺利,朝纲崩坏,政令不通,政治黑暗。在这种时代之下,入仕途径被层层阻断,使得那些出身贫寒的文人难以获得上升的机会。不少文人背井离乡,为生存奔波,有些人怀揣着兼济天下的理想,试图寻找到明主来施展自己的抱负,在居无定所、颠沛流离中,又亲眼见证了战争的残酷、民生的疾苦,心中满是悲愤与无奈。

仕途的渺茫容易让人生出漂泊无依之感,如《青青陵上柏》一诗,开篇便以“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描绘出大自然中恒久不变青柏和巨石,诗人发出“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感叹,与永恒的青柏和巨石形成鲜明对比,传递出诗人内心人生苦短、漂泊无依之感。身处乱世,柏树常青,山石磊磊,而自己却如远行的过客,天地茫茫,不知何处是归宿。仕途的坎坷、前途的茫然、内心的失落从诗中扑面而来,真切地反映出了此时期文士仕途受阻、漂泊不定的残酷现实。《涉江采芙蓉》中的游子,“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摘下象征美好爱情与思念的芙蓉,却因“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诗人情不自禁地眺望家乡的方向,“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重峦叠嶂,江河阻隔,诗人的孤独与凄凉之感跃然纸上。

除了仕途失意之外,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在男性视角下显得尤其令人悲愤。《今日良宴会》一诗便深刻地反映了悲愤:“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伸(一作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踞(一作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轗轲常(一作长)苦辛。”热闹非凡的宴会上,丝竹管弦令人陶醉,短暂的欢愉却让诗人陷入对命运的沉思之中,有人发出人生短暂之感,但有人借着醉意发出“何不策高足,先踞要路津。无为守贫贱,轗轲常苦辛”的高谈阔论,这赤裸裸的追名逐利的激愤之语,饱含着理想破灭的无奈与自嘲,透露出时代文人的悲哀。

(二)女性视角下的情感世界

无论是思妇、怨妇,还是商女,在《古诗十九首》的图卷中,最突出的特点莫过于对美好感情的执着追求与忠贞守候。《迢迢牵牛星》可看作这类作品的代表之作,诗歌开篇写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浩瀚银河中,牵牛星与织女星隔河相望,织女“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沉重的相思之痛使她无心织布,至深的思念化作泪水苦涩宣泄。“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银河看起来清澈浅近,却是二人难以跨越的阻隔,只得相思守望。

女性的情感往往寄托于常见的自然意象,比如风(回风、悲风、北风、凉风)、月(皎月、明月),以及星、云等。“明月皎皎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清冷的月夜中,明月的光辉洒在大地,借由明月这一意象,将女子内心深处的思念与哀怨委婉道出,意蕴悠长。

三、性别视角下情感世界的交融与碰撞

(一)爱情主题中的性别互动

男女之间的相互思念与牵挂、异地相思,在诗中最为明显。《客从远方来》中,“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远道而来的客人带着丈夫的一端绮,为思妇带来了慰藉。“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虽然相隔千山万水,可丈夫的心意依旧,这份礼物让思妇满心欢喜。思妇怀着满腔的爱意与欣喜,将这匹绮缎精心裁制成合欢被,“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被缘缀以丝缕谐音“长相思”“结不解”,一针一线都缝入了妻子对丈夫的思念与爱意。“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夫妻二人身处异地,但都有着对爱情的笃定,相互的思念跨越万水千山,对团圆的渴望让这段守候岁月多了几分温情。在《迢迢牵牛星》中,织女“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这泪水让读者深刻体会到爱情受阻时的肝肠寸断。在《孟冬寒气至》中,思妇珍视丈夫三年前书札,“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将岁月沉淀下的深情与执着刻画入微。

爱情也并非总是一帆风顺,《古诗十九首》中也有不少展示矛盾与挣扎的作品,反映爱情与现实碰撞之下的无奈与心酸。例如,《行行重行行》中的女子,与丈夫“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艰难险阻,归期渺茫无定,在时代的裹挟下,她满心的期盼渐渐被残酷的现实击碎,只能在无奈中无望地等待,与男性一样,对命运的无力感深深扎根于心底,成为他们在乱世中共同的情感底色,折射出那个时代的悲哀与沧桑。“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展现了女子因思念远方游子而日渐消瘦的情景。这种情感的细腻与深沉很容易让读者产生共鸣,感受到那份因思念而生的痛苦与无奈。

(二)人生感慨的共通表达

《古诗十九首》情感世界中的男性和女性,都有对于生命短暂的喟叹,反映出在动荡的时代下,人们内心深处的不安与无奈。《回车驾言迈》便集中体现了这种情感,“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人生短暂,生命脆弱如蝼蚁,随时会湮灭在无常的命运之中,胸中的壮志也可能在瞬间化为泡沫,而唯有声名荣誉,或许能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一丝痕迹。命运无常,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都有着相似的深沉感慨,《生年不满百》则将这种不安与无奈推向及时享乐的高潮,诗中开篇写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生短暂不过百年,人却有无尽的忧虑。男子为前途的坎坷、理想难以实现而满怀愁绪,又恐惧光阴虚度,壮志未酬;女子则因为与爱人的聚散、青春的流逝而黯然神伤,在等待中红颜渐衰,美貌不再。既然人生短暂,他们便产生了及时行乐的想法。“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以短暂的快乐暂时对抗生命的烦恼,这样的感叹成了奔波于仕途的男性和独守空闺的女性的共通之处。

《古诗十九首》凭借性别视角的交织,让读者得以窥见东汉末年的人们在婚姻、爱情、仕途、人生等多个方面的情感起伏,无论是闺阁庭院的柔情等待,还是江湖朝堂上的壮志豪情,个体的命运被裹挟在汹涌的时代洪流之中,在性别的对话之中,爱恨别离宛如一卷绚丽多彩的长卷,在文学的长河中熠熠生辉。其中一些动人的女性形象,不仅展示出女性温柔、多情、忠贞的本质,也展现了女性的独立精神和自我意识,具有积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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