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中篇小说)
作者: 邵忠奇一
过河再走三百多米,就到家了。过了河的胡水生,突然又转过身来,他反复掂量着自己目前的境遇,实在是有些狼狈:蓬头垢面,满脸沧桑,由于坐了一天两夜的火车,他的眼睛红肿,还布满血丝,上槽牙磨着下槽牙,像年久失修的石磨。他戴着一项半新不旧的黄军帽,穿着一双拖泥带水的解放鞋,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大双肩包,双手夹着五岁的儿子康康。儿子的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绿脓鼻涕流出来,擦在他的衣袖上。另外,我告诉你,胡水生已经十五年没回过老家。十五年啊,你是不是也觉得他回老家,并且要在河上修一座桥的想法很是荒唐怪异?
坐落在赤水河北岸的沙子田是块难得的风水宝地,左青龙、右白虎,田坝周围都是伟岸的山。那山脉呈长蛇状,绵延几十里,系乌蒙山脉和大娄山的余脉。山下的马跃河是赤水河的支流,自古以来烟波浩渺,碧水荡漾。沙子田还是出奇人、怪人和名人的地方,因此提起水生,提起这个要修桥的水生,稍稍上了点儿年纪的人都知道他。
水生产生修桥的想法始于多年前的两件事:一是母亲挑着秧苗过河不小心踩滑脚被洪水卷走;二是苟皮湾的罗黑肚伙同他哥哥火生,把生产队的牛偷杀后在山上煮了吃了,尔后潜逃至今下落不明。水生自小和父亲相依为命。
那个河水汹涌的夏天,沙子田热到了极点并且十分漫长。太阳很厚重,漫山遍野明晃晃一片,压着村庄的田野,群山包裹着的世界变得很干燥。那年水生十一岁。如果要升入初中,一周前他就该去镇上的学校报到,到了最后一天,再不去就意味着彻底放弃了。然而他实在是没有继续读书的念头,加之夜里下了一场大雨,他的心随着雨声起起落落。他怕雨,更怕下雨时过河。母亲多次夹着他,在涨大水的时候过河。母亲被卷走的阴影长久埋藏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小学读完,他就再没有太大的读书愿望。但他一早还是来到了河边,只是,他的眼睛定着了:看着裹着黄沙的河水,一浪一浪起伏着流向了远方。
我要在这儿修一座桥!水生突然萌生了这个想法。
在课堂,他最大的收获就是知道河北省赵县的郊河上,有一座叫赵州桥的桥。是的,他要在这儿修的,就是赵州桥那样的桥。上初中,不外乎多认识几个字而已,不能当饭吃,建一座桥,用不着担心涨大水了,还可以让自己像赵州桥的设计者李春一样扬名天下……想着想着,水生觉得惬意极了,脸上浮出了笑容,他恍然看到一座高大、雄伟的石拱桥,傲然屹立在眼前的马跃河上,而他的名字,就刻在一座高大的石碑上。石碑应该立在这儿,他站立的地方。水生心里闪过一丝好奇,他很想看看将来刻着他名字的石碑,是该立在这儿,或者,再高一点的地方。他要让每一个上桥的人,一抬眼就看得见他的名字。
水生一直沉浸在自己修桥的幻想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幻想被他的小伙伴大眼、天亮、狗子传了出去,接着一传十,十传百,全村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了:很瘦的一张脸,窄额头,尖下巴,双眉之间有一小堆粉刺。一头泛着淡栗色的头发,由于长期没有剪也没有洗,长、乱、脏,像某种长势衰败疲软的草。一副瘦瘦的身躯,由两条细长的腿支撑着。就这样一个没有母亲照顾的少年,身上闪着油淋淋的汗滴,汗滴闪耀着星星点点的亮光,像珠子在跳。
天色阴暗,光线死气沉沉,分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刮着风,虽不大,却很冷。时而有尘埃被吹起,弥漫在空中,更增加了天空的阴晦。蜿蜒的石梯子上不断有人进出,偶尔抬起头来,吃惊地认出了眼前的他,然后又看看他的儿子,对于这个连父亲死了都不回来奔丧的人,没必要去打招呼,都埋着头无声无息,像影子一样消失了。
水生也认出了几个过河的人,他没管。他抬头远眺,进到视野的,并不是一块完整的天。除田园外,就这一条弯弯曲曲的河了。
冬去春来,十五个年头像湍急的马跃河,流走了十五个春朝秋夕。此间,又有许多新变化。一些人出生了,长大了:一些人出走了,辞世了。后浪推前浪。河水泛着光,水光是冷的。当水生的目光再次触摸到那一排弯弯曲曲的石梯时,他像一个苦大仇深带着爆发情绪的人,愤怒地跺了几下脚,仿佛眼前的河阻断了一个等待已久之人的到来。
二
时间拉回到大半年前。
堂叔在电话中催水生,说他父亲的境况不好。可水生忙于一件比看望父亲更为重要的事情,抽不开身。几天后,父亲死了。他依然回不来,打来两干块钱,委托堂叔为父亲办理后事。钱到了,但这件事在沙子田激起涟漪:养儿防老。试问天底下还有比死人更大的事吗?没有!
堂叔无奈,不得不对着话筒一顿呵斥,之后,简易办了两三桌席,在龙洞沟找了一块地,葬下了堂哥。他说,水生你可以一生一世不再回来,但至少该知晓你父亲究竟葬在哪处,就是隔山烧纸,也才晓得通邮的路线啊!可是没等到水生回来,半年后,堂叔也死了,详细的事情都还没来得及交代,就急急忙忙走了。水生内疚极了。这次回来,他要去祭扫父亲的坟,当然,还有堂叔的坟。
水生牵着康康,越过荒芜的野地,来到父亲的栖息地。坟周围是山,竹树摇晃,空气凛冽。他终于回来了,终于来到父亲的归宿之地了。他和康康双双匍匐着虔诚跪地,这时候,水生除了想起坟堆里的父亲,还想起了母亲、堂叔.想起哥哥,还有媳妇草娥,酸甜苦辣便在心头翻滚。他的眼圈湿乎乎泛起了红波,一连串的眼泪顺着脸颊掉了下来。
燃香化纸,完成这些特定的程序,之后他就回家了。庭院到处都是杂草,一片荒凉。昨天回来得急,只是简单打开房门,和儿子就着矿泉水吃了两三包方便面,搭了一间床铺就随便躺下了。现在他才感受到,屋子里飘荡着霉噗噗的气息。由于屋门长期关闭着,这些气息一时半会儿也散不出去。水生找来一把锄头,把屋里屋外的荒草锄尽,又用扫把将炊烟熏黑的竹竿楼打扫了一通,燃起灶火,房顶上立即冒着炊烟,低沉的青烟带着人间特有的烟火气,慢慢地从瓦屋上发出,像出窍的灵魂。他那大米粒儿粗的汗珠才冒出来,不停地从额头向下流淌,心中也流淌出一丝暖意。这时候,康康捡起一根破竹子,屋里屋外疯玩起来。
在外面这些年,住工棚,住桥洞,他当的都是钢筋绑扎工,除此,背挑扛抬也样样干。这次回家,他决定长久住下了。家是港湾、是归宿,落叶终究要归根的。除了拜祭父亲,最大的目的就是要实施那个匪夷所思的愿望:修桥!这么多年来,修桥的念头并不是一道闪电,只一闪,就迅疾消失了,而是在他的大脑里滋生、蔓延,并蓬蓬勃勃地发展着。此时的水生,显得有些老成。他估算着时间,现在是初秋,开山采石备料,抓得再急也需要个把月,架梁起拱争取在明年的汛期前完成。
一座石拱桥要在河上矗立起来,毕竟是石破天惊的大事,除了想象,还关乎实力。俗话说,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水生的钱,是不是攒足了?
水生身上,有两笔钱。一笔是他这些年辛苦劳作积攒下来的汗水钱,有十多万。另一笔,他等了大半年。就是为了拿到这笔钱,他连父亲病危直到去世也没回家。这笔钱,是他老婆草娥的命和魂。
草娥姓黎,和他在一起时才十九岁,小他整整十四岁,是他花三千块钱买的。一个乖巧的媳妇儿仅值三千块钱,放谁谁都不信,但的确是真的。草娥是偷渡到国内的,不仅是黑户,连康康都是躲着生下的。那段时间,打拐和计划生育宣传一阵紧似一阵,他把草娥和康康都关在屋子里。康康出不了门,就趴在工棚里,透过缝隙,看别家孩子欢快地跑跳。水生心酸,打定主意,等再攒些钱,就带着草娥和康康回老家。老家有房有地,有山有水,有村子里的学校,容量大,不相信就容不下他们。老板看水生人老实且浑身是劲,先是让他带班,后来索性将绑扎钢筋的活承包给他。水生带着七八个人,一齐起早贪黑。那天傍晚,一个难得的闲暇时刻,水生带着草娥和康康走出工棚,原本是要出去逛街下馆子,也让他们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黄昏的街道怀着一股静穆之气,他们出门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有风吹过,大白杨的叶子哗哗地响,响得闹心。康康就像一只出了笼的鸟儿,格外兴奋。过马路时,草娥忙去牵拉跑得飞快的康康,突然就被一辆从后面驶来的工程车撞飞了。水生疯了一样扑上去,尖叫着,号啕着,双手死命去抓,右手抓一下,左手抓一下。最后抽搐着,跌趴在地上……草娥临死前,苍白偏黄的脸颊上,出现了一点淡淡的潮红。她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带康康回……回老家。”说完手一软,人没了。水生双手一层黑灰,他将粗糙的手掌死死地摁在自己的胸口上……
人生好多大事的决定往往就发生在朝夕之间,比如修桥。许多个下雨的日子,水生都独坐于工棚的门槛边,一双无神的眼睛似乎总是血肉模糊的草娥,她幻化成灰、成烟、成雾……怎样让她闻到老家的气息?修桥!这念头忽闪着、忽闪着,像一团模糊的黑影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与他重叠固化在一起。他还想到,桥修成后,他要返回来取出妻子的骨灰,将她安放在桥的正面。他要让从没来过老家的草娥,让她的影子像光影一样永远在那桥头飘荡。
老屋一片安宁。屋子唯一的通风口紧邻后房檐,破窗户纸上了一层厚厚积垢,映着天空白茫茫的,分不清阴晴。这安宁仿佛是作假做出来的,不但不真实,还让人心生惶恐和窒息。破窗边映着灰白的太阳,连晨雾都不见踪影。它们去了哪里?它们都失踪了,就像漂走的母亲、失踪的哥哥、撞飞的草娥一样,没了。
三
吃饭前,有人敲门。
水生一看,是本发二叔。本发二叔阴着脸进来,手里拿着一包报纸包着的东西,他把憋了半辈子的寒冷从牙缝间挤了出来,低沉地说,水生你咋了?知道回来了?你回来奔丧?
水生木讷地站着,稍后便堆出笑脸频频点头。康康吓住了,连筷子都不敢动了。本发说完,慢腾腾地放下手里那包报纸包着的红薯粉。
本发与水生隔了三代,不是很亲,所以说得不算很重。本来水生想着,等空了要去感谢他和其他乡邻。他们都帮忙处理了水生父亲的后事,现在他倒先来了。不管怎么说,他是长辈,是第一个到水生家来的人,这就是情义,是关爱,是痛到骨子里的安慰。
本发打开里屋的门,看看屋子,虽没有多少家当,却还算整洁。水生注意到他那张阴沉的脸,渐渐和缓了。
儿子也带回来了,你媳妇呢?本发问。
她走了。水生埋下脸,十分不情愿地回答。
怎么就走了?多久回来?
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暂不回来了。水生答道。
本发似乎听出了什么端倪,隔了一会儿,再次沉下脸,小声嘟囔道,我说你家这个屋基,早晚得改水一下,你母亲、你哥哥……现在多亏还有你,能回来祭拜祭拜你父亲。你们父子多年相依为命,现在,又有这么小的儿子和你相依为命,真是不容易啊。往后你还得讨一个媳妇,不好过也得过。本发说完就沉默起来。
听本发提到媳妇,水生也沉默了,头脑中立即翻腾着惨烈的往事,低着头老半天,才又低低地说,我回来,是要修桥的。
修桥,修什么桥?本发突然想起早年间水生好像是说过要修桥,只以为是玩笑,现在再次听说,他的震惊不亚于太阳从西边出来。他一头雾水,想要厘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再说一遍,真的要——要修桥吗?说话时,本发对于水生有没有钱这句该问的话,始终用牙齿咬住。他没想到,单人独马带着儿子十分狼狈的水生,要干的是这件事情,这让本发措手不及,一时间,竟然面红耳赤,甚至对自己刚才的居高临下暗自羞愧。
本发忍不住嘟囔说,没有三五十万,想都不要想啊。没想到水生轻轻答道,我知道。这三个字,如同雷霆万钧,清晰地冲入本发的耳膜,好长时间没有回过神来,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惊愕。
水生要修桥了!
事情来得突然。尽管是好事大事,但事先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就难免让人发蒙。以至于在得到这个信息最初的一瞬间,很多人还以为是谁炮制了恶作剧,但是他们很快就从对方的语调中判断出,这,还真不是假的!
消息如一阵猛烈而欢腾的风,不到半天就呼啦啦在沙子田传开了。被传开后,新的谜又产生了:这个水生,哪里来的钱?钱这个问题,现在又真正折磨人的脑子。无数种版本不断飘飞。虚拟、夸张、变形,差不多都快把水生变成一位怪物了。然而,不多久,好奇的人就又产生了新的疑问,水生的钱,不会是来路不正的吧?
人们一个接一个赶来,明里是看望,实则是核准消息。奇了怪:了,今天的水生跟昨天的水生俨然是两个人。水生的头发,乱是有点乱,却乱而有序;眼睛虽然疲倦,但眼神比过去更加明亮、锐利;衣服穿得有些颓唐,但是有钱人也不过如此!
村人就是村人,他们生就了一张势利的脸孔,尤其看重的是现实。男人们对着老屋,假装说些缅怀水生父亲的话,实际上他们的眼睛像探照灯,放射出咄咄的光芒,恨不得把水生有没有发达的秘密探个究竟。此间也来了不少女人,她们拼命发出一些感慨,水生媳妇去哪儿了?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远走啊,特别是水生独自带着儿子,单人独马还要干大事,这样的精神多么令人敬佩啊!个别女人,脸上挂着微笑,假装问这问那,实则想将内心深处那份真实的心猿意马有意无意暴露给水生。